首页 -> 2008年第1期
黑冰
作者:(美国)凯特·肯尼迪
当我走下小路,经过那个急弯,穿过路堑时,我的靴子踩在黑冰上咯吱直响。你得十分小心,可不能在这上面摔个狗啃泥。人们说黑冰看不见,其实不是的——你得蹲下来,凑近点仔细瞧,看哪里的水结了冰,又化过一点点,然后又冻起来,整个晚上反复几次,直到它看起来像老瓶子上的一片玻璃。
我回家时爸爸冲完澡了。兔子皮不太好剥,因为耽误了太长时间。剥皮的声音听上去像把他们在学校医务室里往你膝盖上贴的创可贴撕去的声音。那天在学校里,有人撞了我一下,我膝盖磕在水泥地上,我贴着创可贴回家后,爸爸说,“撕下来。”爸爸望着我,我一把把它们撕下来,膝盖又出血了。“那也叫急救?太可怕了,”爸爸说。“让它们透透气。”我看着膝盖,觉得它们里面的油渗出来后,好像里面的合叶生锈不灵活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人们开车来到山上,整修那位太太的房子。你可以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有机器声,不久一个非常尖的新屋顶竖起来,比树都要高。太太的朋友们,就是曾经笑她发疯的那些人,一开始都过来了,天越来越冷后,他们就没露面了。湖边已结冰了。一天我悄悄爬上去,看见那位太太站在新露台上,露台整个刷了一层粉红油漆,她抱着两手站在那里,盯着那些树出神,看上去不太高兴,整修的事什么都才做到半道上,花园里全是稀泥,周围堆着一大堆石头,感觉她在等人把它们搬走。我看见一只鸭子安静地呆在树下,像树下其他东西一样。我再走近点,她看见我了。
“嗨,比利!”她叫道,我走过去,发现那只鸭子是假的。
“看那些该死的树,”她叹了口气,说,“我讨厌看到它们。”
她又穿着那件罩衫,不过看上去不怎么新了。
“比利,那些树到底是什么?”她说,我说它们是枫香树,她笑起来,不等我说完,就说她本该猜到我会这么说,而我还在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说今晚又有寒流,天会更冷。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开始跟她解释,可她没听进去——她低着头,看着下面湖边的林沟,头转来转去,像在商店里买衣服的那些太太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决定买还是不买。
三个星期后,我爬上树,只想听听它们的声音,再找些个好地方设陷阱,可是发现了一棵树生病了,这是第一棵。我摸着它的叶子,知道它要死了。它是棵老树了,很大很大的老树,过去它的嗓门很大,现在却只能张着嘴喘气。它在流血。有人绕着树干砍了一圈,树液滴干了,这是树的血,爸爸说的。那人用的是一把小锯子,后来还用了斧头,不管这人是谁,我看得出,他不会用锯子,那一圈周围都是刮痕。我救不了那棵树。我想痛快地把它杀死,这样它不会站在那里看着我,挣扎着活着。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又发现了一棵这样的树,接着发现七棵最大的树被砍掉了。我到处仔细察看,我爬到树上,从树顶上看,发现死的树从那位太太山上的房子附近一直延伸到湖边,成了一条线。我回到地面,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比利,你逮到兔子了,”我走过来时,贝利先生说。“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今天这两只又大又肥。”
我拿了钱,朝山顶上那位太太的屋子走去。透过树丛我看见她在花园里种什么东西,爸爸说整个苗圃的生意现在都靠着她。
这次我轻轻地,直走到她和她的假鸭子面前,她才看到我。她往后退了一步。
“天啊,小鬼,别烦我,好吗?”她说,全身发抖。她披着条头巾,几缕头发滑了出来,你可以看到红色的头发就在那里止住了,下面的头发是深褐色和银色的,这真奇怪,因为有时候狐狸的尾巴也是这样一道一道的。
“上帝,这鬼地方,”她嘴里嘘着气说,扔下手中的泥铲。“这里的人还不够冷淡吗?你不用偷偷摸摸的,像……一样,”她停下来,说,“算了,算了。”我发现她戴了个护膝,我还在盯着她的护膝看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语调跟刚才完全不同,“比利,你这个盒子是哪里弄来的?”
我说,“从那边棚子里弄的。”她笑了。我低头看着盒子,上面有个苹果的图案。
“从你的棚子里?那是个殖民时期的指形榫盒子,比利。你知道它们值多少钱吗?”她的声音很兴奋。
“把它卖给我,怎么样?”她说。
我说那是装兔子的,她问我,棚子里还有没有。我说我可以去看看。她是个疯子。爸爸有时候把这种盒子劈了扔进炉子里当柴烧,或者用来放钉子、螺丝之类的。
“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好多这东西,”我说。“就在弗兰克林汽车修理店里,有好多卖的。”她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像铁丝网后头贝利先生的狗。
“什么时候?”她问。
“星期天。有好多这种东西卖。”
“比如?”她问道,接着又说了一长串的名字——拨火棍?烙铁?碗橱?——我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好多这种东西,”我说。“好多这样的盒子,上面还写着字、画着澳大利亚的地图、鸸鹋之类的动物。”
她抱着双手,盯着我瞧。“画着鸸鹋、袋鼠的盒子?还有这盒子一样的合叶?”
“没错,”我说。“不过你得一大早就到。六点半,或再早点才行。因为有些人从城里过来。”
她问我弗兰克林汽车修理店在哪,我告诉她了。
“我能比那帮商人到得早,”她说,看着山下的树,从山上直到湖边,树正悄悄死去。
星期六,我设了个陷阱,就在湖边的草丛里。爸爸说没有好的理由杀生不好,但我知道兔子们不会介意的。树们现在很安静。浓雾就要出来了。月亮已经升起,周围一圈黄晕,就像你在有雾的夜晚拎出来的汽油灯。
我心里想着这事,几乎睡不着。我想着她夜里出来,手里握着从五金店买来的新锯子,割开树皮,兔子们那长须的、柔软的嘴一路嗅着,贝利先生的狗不停地吠叫着,由于被链子锁着声音有点哽塞。
我起来时,天还很黑,黑得像学校操场上空中梯子的钢条,冰凉的金属硌痛你的胸口。我发现陷阱里一只兔子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真为它感到难过。我知道她也会的。因为在一个太太的脑子里,你可以为兔子伤心、着急,却不会为树难过。
夜里泥土结了冰凌,在那个急弯附近,黑冰像玻璃一样光滑。我很仔细地摆弄着兔子,就像仔细设陷阱一样。兔子看起来还像是活的,坐在那里,坐在路中间。
弄完后,我回到床上。我又摸了摸妈妈留下的手套。
爸爸再来叫醒我的时候,他居然知道我起来过了。我搞不懂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最好去检查一下你的陷阱。”他一边生火,一边说。
在那条路上,法雷尔先生的拖车正把她的车从沟里拖出来。车撞到一棵枫香树上,挤扁成了一团,树叶和枝条散得满车都是。法雷尔先生说救护车来帮忙时,那群笨蛋他们自己也差点在该死的冰上滑倒。“她这样一个女人,天又黑得要命,星期天起这么早,干吗去?”法雷尔先生一边套上钩子,一边说:“该死的疯子。”
她的前轮下,我看到白白的皮毛,从里翻出来,像是只手套,像我的帽子。我向下穿过树林,摸着一棵棵生病的树。在路上,我一脚踩进了荨麻丛里。爸爸说:如果你自己不小心,哭也没用。我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了一些酸叶,我涂了些上去,奇迹般地好多了。一切有毒的东西,它附近总有解毒之物,只要你四下里看看。这也是爸爸说的。
我点起火,用烟熏熏我的陷阱。再过五个多星期,我就可以买一辆山地自行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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