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黑冰

作者:(美国)凯特·肯尼迪




  陈新宇 译
  
  我上前查看陷阱时,看到那位太太家门廊上的灯还亮着。已经是早上了呢。“这真是太浪费电了。”我告诉爸爸后,他这么说。他呵出的热气在空中成了一道白烟,好像在抽雪茄一样。我们给兔子剥皮,去了皮的兔子身体冒着热气,而剥下的兔皮看上去像只手套。
  剥兔子皮喽——以前妈妈给我洗澡前,脱衬衣、汗衫时,总爱这么说。每只兔子贝利先生给我三块钱,他用来喂狗。我把兔子装在一只木盒子里给他带去,盒子上画着一个苹果。肉铺里兔子每只才两点五美元,不过贝利先生说他更喜欢我的。我已经存了五十八美元了,我想买一辆自行车。
  爸爸觉得把钱存起来是好事。游客们围在地产中介的窗户旁,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指指点点——爸爸觉得他们是群疯子。当路上头的那位太太买下那套房子,当“已售”的牌子插在地上,人群散后,爸爸走过来。他从墙壁上抽出一块墙板,低头看着那些腐烂的榫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仿佛硬憋着不打喷嚏。“那位太太可是个十足的怪人,”他说,“这些榫头全烂了。”
  他站在那儿,看着那房子,手里卷着一根香烟。“这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填不平。”他说着,踢了那块隔板一脚。我也跟着踢了一脚。
  那位太太搬进来后,我不再去山上设陷阱了。我沿着湖边的小路走进森林,小路是兔子们踩出来的,我把自己变得像兔子一样小,用我柔软矮小的爪子穿过小路。我看什么都不一样了。看到兔子们坐着休息的地方,它们用鼻子嗅嗅河柳的根,一条条咬下树皮,吃掉。
  你得设好陷阱,干脆利落地把兔子杀死。机关要是卡在兔子腿上就不太好。整晚兔子都会哀叫、滚来扭去,早上你只得再杀一次,而它的眼睛会盯着你,在想你为什么要这么干。贝利先生说他简直不信我能在离小镇这么近的地方逮到兔子。我告诉他,只要仔细观察,算好在哪设陷阱就行,就这么简单。他微微点了点头,只看得到他下巴扬了扬。“你知道怎么做,比利。”他说。
  他付我钱后,我们一起喝了杯茶,看看他的那些狗。它们认识我,知道我来干什么。它们见到我时眼神都不同。
  最近,早上起来时,什么都结冰了。山上全是枫香树,每次我看到它们,就想起在学校里的那一天,那次我是对的而佛莱先生错了。佛莱先生拿出一张枫香树的图片给大家看,还说这种树在秋天落叶,其他家伙一听,马上埋头做笔记。我觉得有些话脱口而出,我说,不对,它们不掉叶子,它们掉树皮。佛莱先生说,全班只要我一开口,肯定答错。这真是千真万确。现在,我看着那些树光着身子站在薄雾中,回想着佛莱先生说我错了时,我拼命摇头,而其他家伙只是坐在那里笑,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等着放学,就像那些狗等着兔子一样。
  
  树叶的味道闻起来像咳嗽糖浆一样,湿湿的树皮五颜六色。一天,我看着这些树叶,眼睛开始变得古怪起来,我飞到空中,低头看着树梢,它们一蓬一蓬连在一起,像罗娜姑妈家扶手椅上那些鼓起的一团团绿色东西。这回事我对谁都没说,甚至爸爸也没告诉。刮风时,树们就大声说话,它们安静时,温柔极了。我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可能是谈论雨水吧。它们长出新芽时,全身都是树脂,在空中颤抖。也许是太兴奋,也许是太害怕。
  不过现在是冬天,树看上去灰头土脸,缩小了一圈,好像它们靠切断思维来苦挨日子,就像我爷爷中风后,爸爸说他的身体在慢慢关闭。路上,淤泥里有冰凌,你可以凑近点看,冰凌是长条状的,长成一排排,泥土越烂糊,冰凌塞得越紧。这是在夜里,在寒流下冻起来的。你把脚放在泥坑边上,轻轻一踩,冰凌全碎了,成了冰碴,像小溪水一样流出来。
  有时候,兔毛上沾着霜。我用手把它掸掉。兔
  
  
  ① 黑冰是一层很薄的、几乎看不见的冰层,如在道路或人行道上,通常由霜雾造成,极易造成交通事故。毛很好闻,味道像地衣或干苔藓。妈妈留下来的几双手套的衬里就是用兔毛做的。一次,我把热乎乎的手从手套里抽出来时,闻到了妈妈的味道。“你号什么?”爸爸问。我把手套藏在床垫下。每次摸到它们,就好像摸着绿叶,那么柔软、那么干燥,韧劲十足,根本不知道秋天到了。
  
  看见那位太太家门廊灯亮着的那个早上,爸爸给我戴了顶新帽子,因为我生冻疮了。新帽子是他用兔皮做的。他用他的毛衣使劲揉着我的耳朵,痛得我紧紧咬着牙,然后他把兔皮帽两边的帽耳朵往下扯了扯,系上。“等你带着兔仔们回来。”他抱着两手站在那里,说完就给炉子添柴去了。
  一天,有个在饲料供应站打工的男孩,在学校里对其他孩子们说,我们那里很落后,甚至都没有冷、热水供应。他说,“水是接到家的,就像递送上门的那样。”我问爸爸递送是什么意思,他卷着一支香烟,说为什么问这个。接下来他买鸡饲料的那次,他要求当天递送过来。然后他给炉子添了好多柴,把火烧得旺旺的,水汩汩地开了,喷溅出来,直冲到屋顶,又像下雨一样落下来,声音听起来像饮料店里奇妙的咖啡机发出来的。当这个男孩带着饲料来了后,爸爸让他把饲料倒进箱子里,接着问他想不想去厨房洗洗手上的灰。他去了。我站在那看着母鸡们,把自己变得跟它们一样小,我的脚四下里扒拉着,感到稻草就在我的爪子下,我用尖硬的喙啄麦粒时,麦粒在我嘴下碎成粉末,就在那时候,一声惊叫,男孩从厨房里冲出来,两手高高举起,红彤彤的,像塑料一样。他跑过时,爸爸在后面叫道,“别忘了告诉你的朋友们。”
  
  我把兔子塞进麻袋里,听到亮着灯的那所房子里传来音乐声。是小提琴的声音。我抄近路走过山坡时,看见买下房子的那位太太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到门廊上。她穿着新罩衫,你都能看到衣服上的折痕。她头发跟狐狸毛一个颜色。看见我,她脸上立刻放光,人也兴奋起来。虽然她根本不认识我——就像学校的女医生,她们总是在我身上做些愚蠢的检查,还说些傻里傻气的话,希望我立即编些话说出来,可又不给我时间想想。
  她说,“嗨,你好,怎么不说话,舌头给猫抓住啦?”她搽了口红。我想她可能要去教堂。
  我说我没有养猫,她眉毛往上扬了扬。
  “这么冷的天,你起得可真早。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她说,好像我们打算合伙开谁的玩笑一样。我给她看最上面的兔子头,她的嘴张得老大,她说,“哦,天哪!哦,可怜的小东西!你干吗杀它们?”
  我说卖给贝利先生。我说它们死得很快,陷阱机关总是正好卡在它们的脖子上。她双手紧紧抱着自己,摇了摇头,说,“天哪,”她看着我的兔皮帽,我慢慢转着头,好让她瞧个仔细。
  她突然问我,是不是住在山脚下的房子里,我说是的。她说那个位置好极了,可惜给那里通电太贵,不然的话,她就会买下来。不过她挑的这个小地方也不错,一块黄金宝地。她说朋友们都说她疯了,可是等房子涨价时,她才是笑到最后的人,她还要把这里扩大。我等着她说完,好走。我感到兔子在袋子里慢慢变硬——我闻得到它们的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最后她问我,我说比利。
  “你上学吗,比利?”
  我看着她,说大家都得上学。她眼睛眯起来,又高兴起来。
  “难道那是所特殊学校,为特殊儿童办的?”
  我不明白她说些什么。也许她对学校不了解。我说不是的,接着我的嘴巴不受控制,脱口而出,“你的头发跟狐狸毛似的。”
  她笑了,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天啊,”她说。“你真怪,不是吗?”
  一个穿着红色睡袍的男人走出来,站在露台上,那位太太说,“看,亲爱的,地方特色。”“多可爱的帽子。”那个男人对我说。我等着他们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名字,可那个男人只是一个劲抱怨天气冷得要死,谢天谢地,他们装了中央暖气。太太说是啊,整个地方的改造进行得还不错,然后她又看着下面的小路,说,“唯一的问题是,看不到该死的湖。”接着她又说,“比利,给罗杰看看你的小兔子,亲爱的,”我掏了一只出来,罗杰说,“哦,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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