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敢问路在何方
作者:綦 亮
麦卡锡是一位大器晚成的作家。1965年至1979年间,麦卡锡创作了四部南方小说,分别是:《看果园的人》(1965)、《黑暗》(1968)、《上帝之子》(1974)和《萨特里》(1979)。因为情节抽象,主题晦涩,地方色彩浓厚等原因,麦卡锡的南方小说只有少量读者,没有引起太多关注。之后,麦卡锡转向边疆题材,开始西部小说创作。1985年,被哈罗德·布卢姆赞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的《血色子午线》发表;三年后,由维里恩·贝尔撰写的第一部研究麦卡锡的专著《科马克·麦卡锡的成就》出版。麦卡锡开始进入评论界的视野。20世纪90年代是麦卡锡创作的高峰期,这十年间,他完成了被称为“边境三部曲”的《骏马》(1992)、《穿越》(1994)和《平原上的城市》(1998)三部西部小说,并于1992年凭借《骏马》斩获“美国全国图书奖”和“美国评论界图书奖”,一举奠定了文坛大师的地位。进入21世纪,麦卡锡继续保持旺盛的创作力,笔力不减,先后发表了《老无所依》(2005)和《路》两部高水准的作品。
麦卡锡被公认为是福克纳和海明威小说风格的继承人。《路》延续了麦卡锡的创作风格,文风洗练、硬朗、遒劲,颇具海明威的神韵。小说讲述了一场空前的灾难后,一位父亲带着自己的幼子,克服重重苦难,在满目疮痍中向着大海前进,去寻找未知的希望。故事具有一定的科幻色彩和强烈的现实感。《时代》周刊对它的评价是:“《路》是一部能量十足,让人无法释怀的小说,它暴露了隐藏在悲伤和恐惧下的所有黑色根基。灾难从未如此真实地打动过我们的肉体和心灵。”
麦卡锡的小说世界是黑色的,甚至带有几分“原始”的味道。《上帝之子》中的连环杀手莱斯特·巴拉德以洞穴为家;《萨特里》中的萨特里放弃了优越的生活,来到田纳西河河边与野人为伍,靠捕鱼为生;《血色子午线》展现了恐怕连原始人都要为之汗颜的血腥和暴力;《老无所依》中的安东·奇古尔通过投掷硬币决定别人的命运,是一个冷血的杀人机器。《路》继续书写“原始”,但这次不同于以往,因为麦卡锡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时间和物质真空的世界。可以说,《路》中的世界对于麦卡锡其他小说中的任何一个人物都是陌生的;那里除了空气,只有尘埃、废墟、黑暗和“当着你的面吃掉你孩子的人”。现代文明消失殆尽,人类社会倒退到最原始的状态。麦卡锡再次以极端的方式展现暴力,考量人类的本能情感,和在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的道德抉择。
美国《新闻周刊》评价《路》是“符合逻辑的麦卡锡创作的顶点”。从小说对暴力的展现来讲,这个评价是非常中肯的。就数量而言,《路》中的暴力场景远不及《血色子午线》,但其力度是后者无法比拟的。麦卡锡之前的作品中的暴力多是个人或群体行为,而在《路》中则蔓延到整个人类,更具普遍性。此外,小说关注的不仅是暴力对人类肉体的伤害,还有精神上的影响。每当父子两人经过血腥的场景时,父亲总是为儿子所看到的感到内疚,因为他不想让死亡和暴力撞击、污染他的灵魂。但儿子的心智在不知不觉中起着变化。当他们经过一些“身子的一半陷在柏油路里,紧紧抱着自己,死前在号叫”的尸体时,父亲把手搭在儿子的肩上安慰他,但儿子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恐惧,反而平静地说:“它们已经在我脑子里了。”也许暴力的顶点不是毁灭,而是让受害者放弃抵抗。
小说用大量篇幅刻画、雕琢人物求生的过程,冷峻的文字下涌动着深沉的父爱。正是这份爱维系着父子两人的生命,让他们充分释放了自己的求生本能。困境中,父亲坚定地对儿子说:“照顾你是我的任务,这是上帝的指示。谁要是敢碰你,我就要了他的命。你明白吗?”当面临绝境,眼看就要饿死的时候,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有的时候坐在那里,看着熟睡中的儿子,他会忍不住呜咽起来,但并不是因为害怕死亡。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可能是在想美或者是善吧,反正是一些他已经不在乎的事情了。”可见父亲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儿子生病高烧不止,父亲整夜守候,尽管自己也筋疲力尽了,但还是强打精神,靠扇自己耳光保持清醒。看着可怜的儿子,无助的父亲只能再次在黑夜里独自啜泣。父亲时刻鼓励儿子要坚持下去,不要放弃,“当你梦见的世界是从未有过的,或者是永远不会有的,而你又高兴起来,那么你已经放弃了。你懂吗?但你不能放弃。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临终前,父亲艰难地对儿子说:“继续往前走,你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等着你。我们总是很幸运。好运会再次临幸你的,你看着吧。走吧,没事的。”为了给儿子勇气,父亲安慰儿子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还是可以和我讲话的。你讲给我听,我也讲给你听。肯定可以的。”父亲最终没能陪儿子走下去,在寒夜中死去,但把希望留给了儿子,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小说对人物情感的表现极具张力。为了寻找食物,父子俩来到一座废弃的房子里,父亲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进去之后发现里面藏着一群赤裸的男女,床垫上躺着一个只剩上半身的男子,这些人向他们苦苦哀求。父亲见状赶紧带儿子离开,但发现外面又走来了几个人,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误入了“食人窟”。随后父亲带着儿子拼命逃跑,藏身的时候,父亲把手枪塞给儿子,命令儿子道:“如果他们找到你,你必须那样做。你明白吗?嘘,不许哭。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把它朝上放到嘴里,动作要快,要用力。明白吗?不要哭了。你明白吗?”父亲的这一举动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禁让人想起莫里森《宠儿》中的母亲赛丝。赛丝宁可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杀死,也不愿看到她成为奴隶;为了不让儿子成为别人的“食物”,父亲只好忍痛做出这种残酷的决定。小说的这一情节很好地体现了极度恐惧和绝望中的情感张力,深谙海明威“冰山”原则的麦卡锡用内敛的文字准确地诠释了重压之下人物内心的挣扎。看似寻常的父子情在非常的环境中有着不寻常的意义。
小说剥去了道德的世俗外衣,通过儿子这个人物透视人类自发的道德情感。儿子不断地问父亲诸如“我们还是好人吗?”,“我们不会吃人吧,对不对?”等问题,而父亲每次都给他肯定的答复。这些问题看似天真,甚至荒谬,但在小说的语境中显得非常有震撼力——在一个连生存都成问题的环境下做一个有道德的人谈何容易?残酷的现实立刻回击了父亲的承诺。路上,儿子看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因为怕男孩独身一人会有危险所以想帮他,但遭到父亲的拒绝。接下来他们又碰到了几次同样的情况,由于儿子的坚持,父亲做了一些让步,但都迫于自身生存的压力,最终放弃。但即便如此,人物的是非观还是很明确的,父子两人守住了道德底线,没有加入食人者的队伍。细细想来,应该是爱的力量拯救了他们。爱让他们成为“对方的全部”,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勇气,让他们的人性得到救赎,虽然没有留住父亲,但将他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就像父亲对儿子说的那样,“我的整个心都在你那里。”
回到《时代》周刊对小说的评价就会发现,真正触动我们的不是灾难本身,而是灾难中人类最本真、最真挚的情感。麦卡锡将文明世界“陌生化”,拭去人性上的尘埃,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用小说里的一句话说,“或许只有在世界的毁灭中才有可能最终看清它是如何生成的。”说《路》是麦卡锡最好的作品未免有些绝对,但它无疑是最能给人希望的一部。小说里的幸存者不是《血色子午线》里的霍尔顿,亦非《老无所依》中的奇古尔,而是一些有爱心、良知和正义感的人,这些人的存在让毁灭的世界有了重建的希望,尽管重建之路可能会很漫长。敢问路在何方?路也许就在爱里。
(綦亮: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英语系,邮编:215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