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沉默的歌者

作者:庞密香




  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 ,1911—1979)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女诗人之一。其处女诗集《北方和南方》(1956)奠定了她在美国诗坛的地位。她的诗歌感动了三代读者,也影响了很多诗人,甚至同时代的罗伯特•洛厄尔也对她推崇备至,认为自己受益匪浅。虽然毕晓普的诗歌全集只有两百多页,却获得了数十项奖励和荣誉,如《北方和南方:一个寒冷的春天》(普利策诗歌奖,1956)、《诗合集》(全国图书奖,1970)和《地理之三》(全国图书批评家奖,1977)等。
  在20世纪的美国文坛上,毕晓普并不活跃,其写诗的风格也与当时流行的创作风格相去甚远。她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创作理论进行过系统的论述,也很少公开发表评论。她写诗的数量很少,又长期旅居国外,与美国诗坛的各种诗歌流派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此,她的诗歌在当时并没有受到特别关注。近20年来毕晓普的诗歌才受到诗评界的青睐,她本人被确认为是继爱米莉•狄金森、玛丽安娜•莫尔之后美国最重要的女诗人,并被认为继承了爱默生、坡和惠特曼开创的传统。这和她的崇拜者多斯帕索斯和西默斯•希尼分别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先后成为英语世界的顶级诗人有较大的关系。
  毕晓普从小失去父母的关爱,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一生在流浪和漫游中度过,这种独特的个人经历影响到她的创作,她大部分诗作都和旅行有关,如《北方和南方》、《旅行问题》和《地理之三》等。
  毕晓普的诗歌题材广泛多样,叙事或描写复杂多变,思维方式不拘一格,有复杂的想象力和非凡的洞察力。她在审视内心的同时也十分关注外在的世界,她的诗歌对客观世界体贴入微,叙事或描写常常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在不动声色中又蕴含着强烈的感情色彩。她观察世界的眼睛平和、平等而又充满思索。她的诗歌于缄默中闪烁着思考和理性的光芒,既不夸大,也不缩小,关注细节又不流于琐碎,在细节的铺陈中展示出诗人独特的个性化的修辞和思索。
  毕晓普热爱传统的抒情诗,也对自己生活的时代有足够的关注和思考。她的诗歌既有抒情传统,又有现代主义的色彩。毕晓普是一个缄默而不喧嚣的观察者,她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并且总是能够用最不寻常的语言表达出或奇特或庸常的事物。毕晓普较少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更多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把自己的内心当作家园,她深刻理解人的内心和外部世界的互动关系。
  她的名篇《鱼》、《在渔房》、《麋鹿》和《在候诊室里》,都是平静地观察某一动物或某一场景,精雕细刻,铺陈细节,在对细节的描绘中不动声色地融进诗人的思索,诗人的感情,结尾时的升华常常在读者的意料之外,但是因为前面的铺垫,让读者感到这种升华自然有力,并不虚假突兀。
  《鱼》是一首精致深刻但是并无雕琢痕迹的诗歌,是诗人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诗的开头是一种淡淡的叙述,就像一个钓鱼的老手,告诉人我又钓到了一条鱼,仅此而已。叙述者抓到了一条鱼,也许对于钓鱼者而言这只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胜利。然而如果诗人专注于描写胜利者的心态,或者是鱼与人的搏斗过程,整首诗也就平淡无奇了。在毕晓普的描述中,鱼不是失败者,被俘者,“他”引起叙述者的好奇,观察,研究,敬重,直至被放走,这里的放走不是出于有好生之德的“放生”,而是出于对自然力量的敬畏。诗人细致的观察,冷静的描写,出乎意料而又顺理成章,对生活细节忠实的刻画却在不动声色中让人有跟随诗歌追下去的好奇。
  诗中所发生的事件很简单,简言之,在一条租来的、锈迹斑斑、破烂不堪的船上,叙述者抓到了一条鱼。她把鱼半拎出水面,在经过一番仔细的充满同情(也许这不是人,这个所谓的万物之灵对某种生物的同情,而是生命对生命的同情)的观察之后,她放了“他”。
  毕晓普在诗里赋予那条鱼以人一样的意识。她用“他”而不是“它”来指代那条鱼。这并不仅仅是拟人化的表达方式。在毕晓普的眼里,那条鱼和人并无二致,并非我们听熟了的“人非草木”里那种无知无觉的自然,而是具有感觉和感情的。当那条鱼面目阴沉,眼睛扫向光线时,诗人钦佩“他”,光线对人类而言意味着意识(知觉,觉悟),对于这水中的生灵而言是未知的死亡。
  诗中描写的事件、景物寻常之至,使这首诗不同寻常的是诗人表达的方式、观察的角度、思考的深度和毕晓普非凡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以及她把自己独特的感受付诸于语言的能力。显而易见,这首诗不可能是一名职业捕鱼者也不可能是一个钓鱼爱好者写的。鱼的嘴角挂满了钓钩,是苦难的象征,这使叙述者有机会直面本来被压制被忽略的痛苦。然而诗人详尽而充满诗意的叙述又使得她能够把这种痛苦化作一种智慧。在庆祝自己胜利的同时,诗人又在结尾处暗示:创造来自于破坏。
  《鱼》虽然是叙事诗,但是却有抒情诗的音律和节奏。诗人善于运用意象、暗喻、明喻修辞以及音律手段。所谓的对抗其实是诗人内心的挣扎:留着这条鱼还是放了它?在灵光闪现的一刹那,诗人还是选择了后者。
  毕晓普调动了各种感觉来传达意象:听觉、视觉、触觉和味觉。诗人把鱼的皮肤比作死气沉沉人造的东西:墙纸。接着又把鱼的皮肤比作某些有生命的东西(玫瑰),是盛开的玫瑰,而与身上附着的藤壶被比作玫瑰花结。随着诗歌的发展,叙述者更深切地观察着鱼,并且试图去发现鱼的美丽。诗人把鱼的肉比作羽毛,羽毛是来自自然的,这和把鱼皮比作墙纸不同,后者是人造的,死气沉沉的。而羽毛是自然的产物,这样的比喻更为自然贴切。
  比喻之外,诗人还有一种淡淡的嘲讽,不尖锐,不刻薄的嘲讽,也许是一种自嘲,也许是一种洞察了所谓胜利者心态的轻轻的一瞥。
  叙述者也许在开始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因为她捕到了一条充满传奇色彩的大鱼,但是别忘了,这条鱼一开始是“不反抗”,捕到这条鱼更可能是出于幸运而非能力。因此,这是一种嘲讽,因为之后的描写呈现出这条鱼是个十足的勇士,他展示着钓钩和鱼线,就像展示着战争的勋章。那么,叙述者真的胜利了吗?把鱼放走是加深了还是削弱了她的胜利感?
  毕晓普也娴熟地运用各种技巧来使自己描写的一瞬间更加丰富、细腻,富有层次感。她还运用抒情诗的写作手法如排比。简单的重复会让人感到乏味,但是在毕晓普的笔下,英语的内在节奏达到了充分的发挥,产生一种韵律感,同时和诗人要表达的内容也妥帖地结合,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遗憾的是译诗在这里并未完全传达出原诗的韵律之美。同样的原因,运用头韵或者重复一些音节以增强表达效果等手法都无法在译诗里一一传达,使诗歌的审美效果不免打了折扣。
  诗人在表面平静的叙述中竭力捕捉真正的景象,同时又尽力发掘它潜在的美感。以常规的眼光来看,锈迹斑斑的破船,“庄重”甚至沉闷的大鱼都并不美。他们的美来自他们所经历过的岁月,当诗人意识到这一点时,“胜利充满了这租来的小船”,这胜利的一刻也就是诗人放鱼入水的那一刻。整首诗读来犹如一首优美的曲子,而这首曲子是由毕晓普诗意的语言谱就的。
  又如,“他身上洒满藤壶的斑点,精致的石灰玫瑰饰物,”鱼身上布满了藤壶是写实的,也是精确的,但是“精致的石灰玫瑰饰物”使我们看到最精微的细节,从而得以欣赏在庸常的生活中被忽略的美。“洒满”一词不着痕迹地暗示出一种自然的艺术,“精致的玫瑰饰物”使我们更近距离地观察藤壶,看到藤壶美丽的一面而不是印象中令人生厌的丑陋的附着物。
  叙述者的转变基于她自己的视角而不是鱼的变化。鱼最初是半露在水面上的。尽管身形巨大,咕咕哝哝,鱼还是消极的,对她的凝视毫无反应。鱼的身上还留着海的印记,海虱,藤壶,又有人的印迹,他的皮肤像墙纸,他的嘴里有钓钩。叙述者是孤独的,也是怀旧的,淡然地看着她的收获:她观察着鱼的一切,留心着细节,发挥着想象,而鱼除了挂在鱼钩上粗重地喘息之外,并没有做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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