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村上春树又“酷”又野的白日梦(外五篇)
作者:村上春树
至于双胞胎姐妹读了做何感想,我则无由得知。很可能心生不快,或者大为恼火也未可知:开哪家子玩笑!果真如此,道歉就是。这仅仅是我的一个梦。梦这东西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无道理好讲的、超出日常规则的。所以,就请你读的时候想开一点,心想这仅仅是村上春树的一个梦。
几年前看过一部名叫《高中》(Almost Summer)的电影。是部青春片,描写加利福尼亚高中生的生活,我非常中意。遗憾的是几乎没引起反响就消失了。顺便说一句:这部影片的音乐是“沙滩男孩”的麦克·拉布制作的,查尔斯·洛德大显身手。
电影最后出现毕业晚会场面。主人公男孩身穿无尾晚礼服、两边挎着双胞胎女孩英姿飒爽地走进会场。酷毙了。Beautiful、 fashionable、 striking、 trendy、 gorgeous、 groovy①。我也很想尝试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我不大欣赏晚会那玩意儿,很少参加。不过若有双胞胎女孩相伴左右,那么不妨改变生活方式,来个场场必到。不是什么绝代佳人也可以。未必非佳人不可。普普通通的女孩就成。又不是要求爱要困觉什么的,只是想和双胞胎女郎一起参加晚会,只是觉得那大约是石破天惊之举。
提起双胞胎的妙处,一言以蔽之,我想在于“既性感又不性感这一相悖性”。就是说,男人(女人也怕一样)在跟女孩幽会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怀有一个假设:同这女孩困觉会怎么样呢?然而同双胞胎幽会之时,就算怀有“同这个女孩困觉会怎么样”的假设——作为假设固然有趣——那也已超越了日常现实性。若对假设进一步追究,势必进入“设法进攻色情双胞胎”范畴。作为我可是不大愿意把事情捅到那个地步的。至少现阶段不想惹那种麻烦。我在双胞胎身上所追求的,是排除了那种男女一对一现实性假设的、亦即形而上的范畴。也就是说,我追求的是作为制度的双胞胎、作为观念的双胞胎。换言之,我要在双胞胎式制度或观念之中验证自己。验证的方法倒是足够繁琐。
但从现实角度仔细考虑,我也认为同双胞胎交往绝不轻松。首先开销大。饮食费都是普通幽会的两倍。送礼也不能光送其中一个,要把相同的东西好好准备两份。不但开销,还要对两人时时一视同仁,而这是非常累人的活计。比如坐小汽车幽会,我想就不好让一个坐前排一个坐后面。这样一来,势必让两人都坐后排,而这未免煞风景。另外去迪斯尼乐园坐宇宙飞船也是如此。两个女孩并坐一架呜哇大喊大叫,我则沉着脸形影相吊,无论如何都兴味索然。还有,约会也是一场麻烦——不是“栗子星期一星期三白天和星期五晚上不行星期日又要去骑马俱乐部”,就是“瓜子星期三晚上星期五下午不行星期六又要去养老院慰问”。如此这般,调整起来不胜其烦。却又不能说那么星期三见栗子星期日会瓜子。因为真要那样,同双胞胎交际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了。对我来说,她们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处于不可分离的状态。
如此一想,同双胞胎双方进行实际交往,对我这样不擅长处理嗦事的马虎人来说,恐怕是不可能的。问题委实太多。换个角度看,似乎比妻妾同堂还太伤脑筋。因为双胞胎不存在立场的差异,需要待之以绝对的50:50。只限于带去参加晚会那种轻度的交往或许还是明智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双胞胎这一状况,喜欢同双胞胎朝夕相处这一假设中的自己,喜欢她们身上的秘密分裂性,喜欢两人令人目眩的增殖性。她们分裂,同时增殖。对于我,那是永远的白日梦。
对我来说,仅仅一个女性有时过多,有时又过少——话虽这么说,婚姻却已延续十五年之久了。
村上也烦恼多多
上次就笔名写了种种烦恼,这次写写“被人打招呼”的麻烦。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摇摇晃晃散步,或者坐电车移动,或者在哪一带餐馆吃鳗鱼盖浇饭……总之过的是普普通通自由自在的生活。因此,在个人生活方面想尽量默默无闻,并以这个基本方针处理工作。所以,不曾上电视、广播,不曾——除非有特殊原因——在人前露面,顶多偶尔在杂志上刊登照片。曝光度我想是相当低的了。尽管如此,在街上行走时还是偶然有人打招呼:“对不起,是村上君吧?”一个月大体有一两回。正吃饭时突然有人打招呼,弄得我心情紧张,不知吃的东西什么滋味。甚至竹梅的区别都稀里糊涂。不是开玩笑。所以么,务请对默默进食当中的村上网开一面。
“怎么知道是我呢?”有时候我这样问向我招呼的人。回答基本是“这个嘛,当然知道喽。”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嗬,莫非我的脸就那么别有特征不成?
也有好几个年轻女子嗤嗤笑着答道:“和水丸君画的头像一模一样的么!”一样?没准真的一样。自从上次作为这连载插图,画我身穿带风帽的大衣之后,每次穿风帽大衣时都神经兮兮。糟糕的是,除了带风帽的大衣我又几乎没别的大衣。这水丸真是捣乱。
给人打招呼最让我难堪的一次,是我每天早上去大崎那家驾驶技术培训站途中,在满员电车上身旁一个人招呼道“是村上春树君吧常看你的书”的时候。车厢挤得要死,几乎动身不得,我和那小伙子险些鼻尖相碰,想躲也无处可躲。“是么,那可真是……”如此应罢再谈不下去了(也不可能谈下去,那种场合)。周围人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又紧张又害羞简直汗流浃背。无奈,只好在前一站五反田站下车了事。结果没赶上上路练习,狼狈透了。所以么,就算在满员电车上见到村上模样的人,也请不要打招呼,发发慈悲,求你了。
老实说,在电车中给人打招呼此外还有一次。那次是夜晚,车厢空空荡荡。一位非常可爱的年轻女士大踏步朝我走来,笑容可掬地说:“是村上春树吧,我很早以前就是村上迷了。”得得。于是我赶紧道谢。“我么,最中意您第一本小说,”她说。“噢,是吗?”我应道。“那以后的么,就一点点差劲儿起来,”她直言快语。
啊,那……那怕是那样的吧。不过么……
一位同行每次在街上被人问道“是XX君吧,”他都斩钉截铁地当即应道“不,不是,我不是XX”。可我无法装到那个地步。何况,当面说谎无论如何都不是滋味(小说里倒是谎话连篇)。这么着,即使调整心态决心下次装糊涂,可一旦冷不防问到头上,也还是不得不老实认账。这以前只有两次断然扯谎说“不是”,但那时有必须那么做的足够理由。对不起的。
自己说来是不大好——我这个人单独面对面交谈起来也不是个特别风趣的人。既鼓捣不出什么让人开心的名堂,又不能妙语连珠。脑袋都绝对不算好使,真想打开给你看上一眼。
我所以不去大庭广众之下,就是因为结果显而易见——我可不愿意被很多人失望地说“什么呀那两下子也不怎么样嘛”。人家对我写的东西失望,那是没有办法,毕竟是我的工作。但除此之外我是不情愿——如果可能——让世人白白失望的。
况且,我生性怕见生人。一见生人,脸就像涂了糨糊变得干干巴巴。再紧张下去,没准扑到人家身上乱咬一通……这是开玩笑(也不完全是玩笑),打招呼也不碍事的,真的,嘻嘻。
汉堡的触电式邂逅
在女性容貌方面,我几乎没有自己偏爱的类型。倒也不是说怎么都无所谓(当然不可能那样),只是不特别具有倾向性偏爱。勉强说来,我觉得自己不至于为长相端庄的所谓美人型女子怎么动心。相对说来,还是喜欢多少有点破绽的有个性的脸型——有一种气势美。
并且,喜欢也无非迅速扫上一眼,几乎没体验过汹涌澎湃一见倾心的浪漫。总的来说,交谈当中渐渐为其吸引的时候更多一些。散文化吧?乏味吧?不过嘛,漫长的人生当中也并非没有电光石火般的戏剧性邂逅。准确说来,有过两次。
一次是汉堡的妓女。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为一家杂志去德国采访。其中一项安排,是转一下汉堡的红灯区。实际上我没有轻举妄动(不骗你。也的确没那个时间),只是这里那里参观一下特殊设施,倾听专业妇人有益的介绍。这个倒有趣得很。
一天晚上,离约会还有点时间,就走进附近一家电话酒吧,要了杯啤酒。眼前桌面放有电话机,对面坐着好些女孩——若有合意的,即可打电话邀她去别的房间。我很忙,没那念头,不过要杯啤酒打发时间罢了。
这工夫,我桌上的电话响了,遂拿起听筒。一个女子的声音,讲的是英语:“写着十六号那张桌子——可瞧见了?”我瞧了一眼十六号:是位女性。当时我无法置信地被她强烈吸引住了!记得总的说来长相十分一般。没化妆,看不出是妓女。但我瞧她第一眼胸口就“怦怦”跳得厉害。我清醒地认识到:是的,这正是自己寻求的女子!我觉得自己就好像被一下子捅到深洞里似的。遗憾的是没有时间。等的人差不多该来了。我用电话跟她简单聊了几句(我傻瓜一样聊起散步,她也喜欢散步),之后走出酒吧。那以来当然再没见到。
第二次是在东京地铁中。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并非和那女性在同一节车厢里实际相遇。一天傍晚,正手抓车厢吊环呆愣愣看悬挂的广告,广告照片上一个年轻女模特用铁锤“嘣”一声打在我脑门上。那时也像一口气喝一大杯啤酒那样屏息敛气:是了,这正是我久寻未得的女子相貌!我仰脸定定注视那女孩的面孔,傻呆呆盯视了很久很久,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
至于她是怎样的长相,我却全然记不得了。究竟是什么广告也无从想起。或许当时我该伸手将那广告画一把扯下来带回家才是。因为在过去的人生途中我几乎没有过那样的激动。不过,毕竟是在满员的地铁车厢内,我很难那么肆无忌惮。那莫名其妙的该诅咒的山羊座A型血拎起铁桶往我熊熊燃烧的本源冲动上哗啦啦大泼冷水。奈何不得啊!
这两个女性有若干共同之处。第一,她俩的长相我忘得一干二净。受到那般强烈的冲击,如今却怎么都无从记起。第二个共同点,是两人归根结底都不过是模拟性存在。一个是德国的妓女,一个是广告上的摄影模特。虽是实有人物,却在那里发挥不妨说是假想作用。
时不时觉得自己体内悄然藏着一个不同于现在的我的“另一个我”。平日也许舒舒服服昏睡不醒。但那“另一个我”和脑袋不开窍的现实中的我不一样,而绝对拥有一个“偏爱的女性”。一旦她进入视野,便猛地睁眼醒来,迫不及待地跳将出去。但说到底,作为假想性存在的他只能爱同为假想性的女性。如此一想,觉得事情蛮合乎情理。同时又觉得:合乎情理又如何呢!
裸体做家务的是是非非
和日本同样,美国的报纸也有人生咨询专栏,我算是相当热心的读者。这么着,在当地生活四年半时间里,我自以为对一般美国人所怀有的烦恼了解得相当详尽。诚然,无论东方西方,烦恼到处都有。但美国人和日本人烦恼的内容我以为还是有不小差别的。较之认为“美国也好日本也罢人的烦恼无不大同小异”,深感“烦恼这玩意儿原来竟如此因国而异”之时要多得多。
不单烦恼的内容,烦恼的回答方式上日本和美国也大相径庭。日本的回答方式,大多是模棱两可的情绪性的东西,或者令人兴味索然,仿佛来自上头的告诫(也可能一般人需求的便是这类东西)。可是人家美国的回答则有不少一语中的,让人拍案叫绝:“噢——,竟有如此一手!”那种“暧昧的日本式回答”,只能弄得美国读者一头雾水。他们要求的回答必须有明快的结论。另外一大不同之处就是:日本常有名人或有识之士在本职工作之余应约出面回答;而美国则由专业性“人生咨询回答者”执笔。也就是说,回答人生咨询的乃百分之百的行家里手,同其连载栏目一样已成为一项技艺,读来甚是引人入胜。从生死攸关的极度困惑,到天真可笑以至莫名其妙的发问,委实五花八门。但回答若稍不对号或答非所问,非难之声便从全国各地雪片般飞来。因此回答者不可掉以轻心。
举个例子。某日报纸登载了一名家庭主妇的来信。信上说:“自己经常全裸着做家务。一天给一个从后门闯入的男人强暴了,受了很大精神刺激。我该如何是好呢?”
手头没有剪报,具体词句记不准确,但内容大体如此。读的时候,我感到匪夷所思:这主妇何苦全裸着做什么家务呢?回答者也写道:“事件的确令人同情。其实也没必要故意裸体做家务的嘛!很容易不巧给人家一闪瞥见。而那样一来遭遇强暴的危险就很大。无谓的挑逗还是避免为好。”我认为言之有理。
然而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数日后,对这一回答的抗议信从美国各地许多主妇那里寄来。大部分信上说她们自己也和她一样全裸着做家务,因为做起来让人觉出全方位开放的畅快淋漓,任何人都不具有贬低或剥夺这一当然权利的权力!不过你想想看,就算再畅快淋漓,就算再全方位开放,可世上有那么多乐不可支地全裸着做家务的主妇也未必就是好事——到底算是什么国家呢,这里?
奇怪的是,那以后“全裸家务主妇”也不肯离开我的脑海。手抓电车吊环发呆的时间里,那赤条条切白菜或扎围裙的主妇形象时不时倏然浮上脑际。说起来,人是经过怎样的程序想到全裸做家务这上边来的呢?如此左思右想之间,我也不由心想:唔,脱掉衣服赤条条做家务,没准真的很快活。自己也曾认真考虑实际试它一次。但每次真要实行的时候又都犹豫不决:假如正偷偷赤身裸体地切萝卜之时老婆突然回来,那可如何解释才好呢?一五一十如实道出,她就能信以为真不成?……如此瞻前顾后地一想,终究没了全裸的勇气。我倒不是因为担心被谁强暴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