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2期

小王子要说而没说的话

作者:圣埃克絮佩里




  
  二
  
  这样,从要塞最高的那座塔楼的顶部,我发现要惋惜的不是受苦,不是死在上帝的怀抱里,不是哀悼本身。因为死者得到人们的悼念,要比生者更显而易见,更有力。我明白了人的忧患,我惋惜的是人。
  我决定治愈他们。
  我可怜这样的人,夜里他在祖屋里醒来,以为上帝的星空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突然前面却是一条征途。
  我禁止有人提出问题,深知不存在可能解渴的回答。那个提问题的人,只是在寻找深渊……
  我对窃贼的心理有所了解,知道使他们免于贫困也救不了他们,我就谴责促使他们犯罪的焦虑。因为他们以为可以把别人的金子据为己有,他们想错了。金子像星星闪闪发光。这种不可名状的爱只是用在一团他们无法俘获的亮光上。他们偷窃其他人的财物,从浮光走向浮光,就像那个疯子为了捞起井中的月亮,要掏干黑色的井水。他们偷的是无用的尘土,都虚掷在花天酒地的短暂狂欢中。然后他们又蹲在黑夜的窝点,被人撞见时面色苍白,害怕惊动别人而一动不动,心想这里放着的东西,有一天可能让他满载而归。
  那个人,我若把他放了,习性不会改变。我的士兵明天搜索树丛,又会在别人的花园发现他,心惊胆战,以为这一夜又要福星高照了。
  当然,我首先对他们表示关怀,承认他们要比铺子里的老好人更有激情。但是我是城邦的建造者。决定了我的要塞在这里奠基。我留住了飘泊的驼队。它只是风中的种子,风像驱散香气那样驱散雪松的种子。而我迎着风把种子埋下,让雪松为神的荣耀而茁壮成长。
  应该让爱找到它的目标。我要救这个爱一切存在而又可以满足的人。
  这就是我为什么把女人束缚在婚约中,下令用石头投掷偷情的妻子的缘故。我当然理解她的渴望,她心目中的人是多么重要。当夜晚允许奇迹发生的时候,她倚在露台上,大海般的地平线包围四周,既受柔情又受孤独的任意摆弄,我洞悉她的心事。
  我感到她心潮澎湃,等待着骑士的蓝披风,就像落在沙滩上的鳟鱼等待着潮汐。她迎着漫漫黑夜发出呼唤。谁一出现就能满足她。但是披风徒然接着披风,没有人符合她的心意。海岸为了获得滋润和潮湿,召唤着海涛的爱抚。海涛绵绵无期地去后复来。后浪前浪磨擦不停。认同谁是谁是不是有什么意义呢?因为谁爱上了爱的临近,也可不执意去相逢。
  我救的只是会变,会自我调节内院的女人,如同雪松围绕它的种子茁壮成长,在原有的极限内尽情发挥。我救的是这样的女人,她首先爱的不是春天,而是包含了春天对花的处理。首先爱的不是爱情,而是某一张流露爱情的面孔。
  因而为什么对这个夜间乱跑的女人,我不是净化她,就是召回她。我在她身边放上炉子、水壶、金黄铜盘,就像一道道边境线,只为渐渐通过这套组合门让她发现一张可以认清、熟悉的面孔,一丝只属于这里的微笑。对她来说这是神的渐渐现身。这时孩子会叫着要喂奶,手指受到需要梳理的羊毛的诱惑,炉火也要求她去煽动。从那时起她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因为我是那个使香气集中不散的制罐者。我是那个使女人因自己的眉目而存在的人,为了以后面对上帝时不是在风中懦弱地喘息,而是具有热忱、温柔、个人的悲情……
  这样,我长时间沉思平安的意义,平安只来自初生的婴儿、收割的庄稼、打扫整洁的房屋。来自万事完成的永恒。平安来自满满登登的粮仓、沉睡的母羊、折叠整齐的衣服,平安来自完美,平安来自制成后立即献给上帝的礼物。
  因为我觉得人跟要塞很相像。人打破围墙以求自由自在,他也就只能有一堆暴露在星光下的、剩余的断垣残壁。这时他开始了无处存身的忧患。他应该把嫩芽萌生时的清香、母羊剪毛时的气息看作是他的真理。真理像一口井愈掘愈深。目光左顾右盼看不清上帝的面目。聚精会神、只知道羊毛重量的贤人,要比受夜间诱惑的轻浮女子,更多地了解上帝。
  ……
  要塞,我要把你建在人的心坎里。
  因为既有选择种子的时候,也有一旦选定高高兴兴等待庄稼成长的时候。既有为了创造的时候,也有为了创造物的时候。有时候彤云密布雷电交加,天空决堤似地下泻,有时候却四处笼罩,将漫溢的水都聚积在里面。有时候东征西讨,有时候却巩固帝国,我是上帝的侍者,我欣赏永生。
  我恨变幻不定的一切。我要掐死这样的人,他半夜起身,在风中散播预言,就像遭了雷击的树木,咯咯作响地断裂,让森林跟它一起燃烧。当神动起来的时候我害怕。神是不动的,让他坐在永恒中!因为有创世纪的时候,但也有建立习俗的幸福时候!
  平和、培育和修剪是必要的。我缝补地面的裂缝,为人抹去火山的痕迹。我是深渊前的草坪。我是让水果成熟的地窖。我是船,从上帝那里接受下作为抵押的一代人,从此岸载向彼岸。就像当初他交给我一样,上帝又从我手里接受他们,可能更为成熟,更为智慧,雕镌银壶的技术更高明,本质却没有变化。我以我的爱关怀他们。
  这就是为什么我保护这样的人,到了第七代,他还在修改龙骨的线条或盾牌的弧形,为了使它们臻于完善。我保护这样的人,他从唱歌的祖辈那里继承了无名氏的诗歌,又向后代传诵,虽不完全对,但也加上了他自己的情韵、哀情和痕迹。我喜爱怀孕或喂奶的女人,我爱传种的牲畜,我爱周而复始的季节。因为我首先是个长住的人。要塞啊,我的家园,我要救你免于陷入沙的阴谋,我要在你四周布满哨兵,对着野蛮人吹响号角!
  (——摘自圣埃克絮佩里的《要塞》,海南出版社将于近期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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