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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要说而没说的话
作者:圣埃克絮佩里
原始稿共有九百几十页,篇幅超过圣埃克絮佩里生前出版的六部书的总和。伽里玛出版社经多年校勘,在1948年将它们出版,除了改正一些语法与拼写的错误外不作任何删减;后来在1978年出版了定本。
作品假托沙漠中一位柏柏尔酋长,使用隐喻的手法,表达对文明、人生、社会、制度的看法,写得像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T.E.劳伦斯的《智慧的七柱》。圣埃克絮佩里写《要塞》时似乎比写《小王子》时更孤独郁闷,语气也更沉重。1929年就结识的B夫人读了手稿后说:“你写《要塞》时,说话像基督。”
生前,有人问他正在创作什么,他说已经发表的作品都是习作,真正的作品是他从1936年开始一直要写到死的这部遗著。起初只是世局多变,使他身心交瘁,无暇去完成。只是到了后来,他对约瑟夫·凯塞尔透露心事时说:“我写不完了,这部书本身就不会有结尾。”
的确,《要塞》没有结尾,就像人生,就像宇宙,看不到底。一部未完成作品的象征。《要塞》一书中说:“完美是死亡的美德”,“只有死亡是完美的”。《小王子》是圣埃克絮佩里最受欢迎的作品,《要塞》是他最有争议的作品。罗伯特·康特斯说:“这是圣埃克絮佩里最差的作品,其中有他最佳的篇章”。有的人读了欣赏,有的人读了迷茫。
一
因为错用怜悯的事太常见了。于是我们治国安民的人,为了把关心只用于值得关心的对象身上,学会了如何探测人心。叫女人家心惊肉跳的外伤,还有垂死的人、死去的人,我拒绝给予这种怜悯。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青年时代,我也曾怜悯过乞丐和他们的溃疡。我给他们延医买药。沙漠驼队从一座小岛上驮来了神丹妙药,使肌肤平复如初。我这样做,直至有一天闯见他们在挠痒,洒上脏物,就像给土地施肥,催生绛红色的花朵,我明白了他们把溃疡像珍宝一样看重。他们骄傲地互相展现身上的疥疮,炫耀得到的施舍,因为乞讨得最多的人,生活不亚于有镇寺之宝的大主教。他们同意我的医生的诊断,只是希望让他看到下疳的溃烂程度大吃一惊。他们摇晃残肢,要在世上取得位子。反过来也一样,他们把四肢浸在舒爽的净水里接受治疗,就像在宣誓效忠。但是病痛一旦消失,他们发现自己毫不重要,像个废人不能养活自己,于是又忙于培养脓疮,再也治愈不了。全身重新长满疥疮,神气十足,拿起木钵,在驼队经过的路上,蓬头垢面地勒索旅客。
有过一个时期,我怜悯死者。以为被我抛弃在荒漠中的那个人,正在绝望的孤独中郁郁而死,未曾想过濒死的人决不会孤独。我见过自私的人或吝啬的人,受到损害时大喊大叫,大限时刻要求把亲友召到身边,然后公正倨傲地分赠他的财产,就像把毫无价值的玩具送给小孩。我见过胆怯的受伤者,也是这个人遇上微不足道的危险大声呼救,一旦真正陷于绝境,却唯恐累及他的伙伴,谢绝一切帮助。我们赞扬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但是我觉得其中隐约包含着一种轻视。我见过这样的人,暴晒在烈日下与人分享他的水壶,饥荒肆虐时与人分享他的面包。首先他已不再需要,满怀高尚的无知,把这根骨头抛给别人啃嚼。
我见过女人惋惜死亡的战士。这是我们欺骗了她们!你见到这些幸存者归来,神气而讨厌,高声宣扬自己的丰功伟绩,甘冒生命危险带回了其他人的死亡——据他们说,这种死亡惊心动魄,原本也会降临他们头上的。年轻时我喜欢把别人的刀伤作为桂冠戴在自己头上。我回来标榜同伴的死亡以及他们可怕的失望。但是死神选中了的那个人,除了吐血或捂住肠子不让外流之外,顾不得别的,他独自发现了真理:死亡的恐惧是不存在的。在他看来,自己的躯体已像今后再也用不上的器物,完成服务的使命后必须抛弃。一具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躯体。这具躯体要是渴了,濒死的人也只是得到一个解渴的机会,最好还是摆脱。这个半陌生的身子,也只是家庭的一件财物,如同拴在木桩上的骡子,任何装扮、喂养、宠幸它的好意都是白费心。
那时开始了弥留状态,这不过是意识的摇摆,时而空白一片,时而充满阵阵回忆。回忆好似潮水涨落,带走了随后又带回来所有积蓄的形象、所有往事的贝壳、所有曾经听到过的声音的海螺。它们把心里的海藻冲上岸来,重新漂洗一番,万千情意再一次涌动。但是昼夜平分时,最后一次退潮,心空了,潮水与积蓄又回归给上帝。
当然,我见过有的人交锋前惊惶失措,临阵逃避死亡。但是那个临死的人,请别误解,我从未见过他害怕。
那么我为什么要惋惜他们呢?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哀悼他们完成呢?我太理解死亡的完美了。为了给我十六岁的生活增添乐趣,他们给我送来一名女俘虏,她被人带来时已准备去死,小鹿似的拼命奔逃后呼吸短促,用衣服捂着嘴巴咳嗽,已经劳累但是还不知道,既然她喜欢微笑,这也使我感到少有的轻松。但是这一丝笑意是河面上的清风,梦的痕迹,天鹅的展翅,日复一日,趋于纯洁,更见珍贵,更难留住,直至天鹅一旦飞去,只剩下这一根纯之又纯的简单线条。
父亲的死亡也是如此。他完成了,变成了石头。据人说,刺客看到匕首非但没有刺透他的肉身,反而使它威严肃穆,急白了头发。元凶主谋躲在王宫内,面对的不是他的受害者,而是巨大的石棺,他落入本人密谋造成的静默陷阱里,黎明时有人发现一动不动的死者跌倒在地上。
父亲就是被乱臣贼子推入了永生。当他咽气时,三天中没有人敢出大气。将他入土后,大家才议论纷纷,感到肩头卸下了重负。他从不强制,说话却有分量,影响深远,在我们看来,他那么重要,当我们用绳索把他吱吱嘎嘎地放到穴底,不是在埋葬一具尸体,而是在储藏一份财富。把他放下时像在给一座神殿安放第一块石头。我们不是在给他下葬,而是给他封土,最后他就成了这块奠基石。
当我年轻的时候,是他教导我认识死亡,面对死亡,因为他从不低下头回避。父亲身上流的是苍鹰的血。
这是在那个被称为“太阳饕餮”的凶年,因为那一年太阳扩大了沙漠。烈日照着沙地上的白骨、枯草、死壁虎的透明表皮、硬似鬃毛的骆驼草。花枝靠阳光成长,阳光却摧残了它的创造物,逼视着满地狼藉的枯花,犹如孩子在被他捣毁的玩具中间。
它侵吞到地下水源,吮吸着不多的几口井水。甚至金黄色的沙地也被它吸空了变成白茫茫一片,以致被我们称为“镜子”,因为镜子也什么都留不住,里面的映像没有分量,也没有时间。因为镜子有时像盐湖,会灼伤眼睛。
牵骆驼的人,若跌入了这口回头无门的陷阱迷了路,一下子是不会发觉的,因为一切毫无区别。他们在阳光下像一团影子。鬼魂似的悠悠忽忽。粘在稠糊的阳光里,以为在前进;陷在永恒的深渊,以为在生活。在任何力量都无法抗衡其寂静的荒野里,赶着骆驼队前进,朝着一口不存在的水井前进,黄昏带来了凉意,叫他们欢喜,其实此后只是无用的缓刑而已。这些天真的人,或许还埋怨黑夜过得太慢,黑夜不久会像眨眼似的一掠而过。为了鸡零狗碎的不平而嘶声对骂,却不知道对他们已经做出了判决。
你以为骆驼队在这里会加速前进吗?过了二十个世纪你再回来看吧!
为了教导我理解死亡,父亲拉我骑上他身后的马背,走到远处,这样我亲身发现了这些融入时间,蜕变为沙子,被镜子吞没的鬼魂。
他对我说:“这里从前是一口井。”
这些垂直的烟囱深不可测,只映照出一颗星光,其中有一口井的井底泥土已经板结,被俘的星星也已经熄灭。一颗星的消失,足够把一支驼队掀翻在半途,跟遭到埋伏一样确定无疑。
围着这个狭窄的井口,好像围着咬断的脐带,人与兽都徒然地紧贴在上面,要在地腹中心取出生命之水。最可靠的工人,用绳子放到深渊底部,徒然刮创坚实的地皮。犹如活活钉住的昆虫,遇到死亡惊恐发抖,把翅翼上的茸毛、花粉、金屑撒落四周;骆驼队被一口枯井钉在地上,在绷断的挽具、打开的箱包、撒落一地的钻石和埋入沙土的金条组成的静景中,开始变为一堆白骨。
当我注视着这一切,父亲说:
“你见过宾客和情人离去后的婚庆筵宴。晨光照着他们遗留的满地狼藉。打碎的酒坛,推倒的桌子,熄灭的炉火,这一切保留着喧闹凝结的混乱痕迹。”但是父亲对我说,看到这些景象,你学不到爱情上的什么。
他对我说:“一个不识字的人把穆罕默德的书掂在手里反复摩挲,呆望着描绘的文字和烫金的彩画,还是不明白其中的本质,本质不是虚饰的实物,而是神灵的智慧。因而蜡烛的本质不是留下痕迹的蜡,而是光明。”
可是,由于我在这片犹如古祭台的平沙上看到上帝用过后的剩菜残羹而惊恐发抖,父亲又对我说:
“重要的东西不显示在尘土中。不要在这些尸骨上花费时间了。这里有的只是埋在永恒中、没有了车把式的车辆。”
“那么,”我对他高叫,“可今后谁来教育我呢?”
父亲回答我说:
“骆驼队的本质,等它行进时才会被你发现。忘了语言的无用聒噪,要看:如果悬崖截断驼队的道路,它绕过悬崖;如果岩石阻碍它的前进,它避开岩石;如果沙子太细,它选择粗沙的路走,但是它永远朝着同一个方向。如果你看到在货物的重压下盐碱地嘎嘎作响,驼队挣扎,拔腿,用脚试探,要找到一块硬地,等一切恢复如常,立刻走上原来的方向。如果一头骆驼垮了下来,大家停下,收拾起断了绳子的箱包,放到另一头骆驼背上,拉绳打结,收拾停当,然后又走上同一条道。有时,那个当向导的死了。大家围住他。把他埋到沙子里。讨论,然后又推举另一个人当领路的,再一次朝着同一颗星辰前进。驼队必须这样朝着吸引它的方向移动,它是看不见的斜坡上受到重力作用的石头。”
一名少妇犯了罪,城里法官判了她一项罪,命她脱下衣服,让娇嫩的肌肤晒在阳光下,把她拴在沙漠中的一根木桩上。
“我教导你,”父亲对我说,“人向往的是什么。”
他又带了我去。
我们赶路时,她整天曝晒在日光下,太阳吸干了她的热血、口水和腋下的汗。吸干了她眼中的泪光。夜色朦胧,当我们到达禁地的边缘,她求主慈悲的时间已经不多;在岩石上竖着一个赤裸的白身子,比一根需要滋润、却已与大地深处沉默无声的水源隔断关系的枝条还要脆弱,她举起双臂,像大火中已经咯咯作响的嫩枝,呼叫神的怜悯。
“听她说什么,”父亲对我说,“她发现了事物的本质。”
但是我是个孩子,胆量小:
“可能她痛苦,”我回答他说,“也可能她害怕……”
“她已经超越了痛苦与害怕,”父亲对我说,“那些是厩棚里一般牲畜得的病。她发现的是真理。”
我听到她在诉苦。关在这个没有疆域的黑夜里,她呼唤的是家里的夜灯,安身的房间,关上的门。面对着无情的苍天,她呼唤的是她抱着入睡、意味着世界上一切的孩子。她在荒漠的高原上,忍受陌生人的经过时,歌唱的是丈夫的脚步,傍晚时他踏上门槛,被她认了出来,心里感到了踏实。她暴露在无垠中无物可以依傍,哀求大家还给她那些生活的支柱:那团要梳理的羊毛,那只要洗涤的盆儿,呼唤这一个,而不是别个,要哄着入睡的孩子。她向着家发出永恒的呼叫,全村都掠过同样的晚间祈祷。
当受刑的女人脑袋侧到肩膀上时,父亲抱我坐上马背。我们又在风中疾驰。
“今夜在帐篷里,”父亲对我说,“你会听到流言蜚语以及他们对残酷的斥责。但是叛乱的图谋,我不会让他们说出口:我在锻炼人。”
我猜想父亲还是仁慈的。
“我要他们爱井里的活水,”他接着说,“爱被绿色庄稼弥合成平整地面的夏天留下的裂缝。我要他们歌颂四季更替。我要他们像形态结成的果子,在沉默中慢慢成熟。我要他们长时期痛苦地死亡,长时期敬重死者,因为遗产被一代代地缓慢传递,我不愿意他们的蜜汁在途中失落,我要他们像橄榄树的树枝那样善于等待。那时他们心中会开始感觉神的大循环,像一阵风吹来对树进行考验。大循环领着他们从黎明到黑夜,从夏天到冬天,从生长的庄稼到储仓的庄稼,从青年到老年,然后又从老年到新生的婴儿来来回回。
“因为,如果你以时间的延伸与阶段的不同看待人,你对人会一无所知,就像对树一样。树不是种子,也不是枝干,也不是弯曲的树干,也不是枯木。决不应该把它分割来看。树,是慢慢伸向天空的力量。就像你,我的孩子。神使你出生,使你长大,让你逐渐有了欲望、遗憾、欢乐、痛苦、愤怒和原谅,然后又使你回归于他。可是你不是这个小学生、这个丈夫、这个孩子、这个老人。你是那个在自我完善的人。如果你懂得去发现自己是长在橄榄树上的一根匀称树枝,你会在摆动中体验到永恒。你周围的一切也会是永恒的了。你的祖祖辈辈饮用的淙淙泉水是永恒的,爱人向你微笑时眼中流露的光芒是永恒的,黑夜的清凉是永恒的。时间不再是一个磨蚀沙粒的沙漏,而是捆扎麦子的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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