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4期

宝贝

作者:苏珊·桑塔格




  星期一
  
  医生,我们决定最好还是把问题摆到一位真正有能力的专业人士面前。上帝知道,我们已竭尽全力,把能做的都试着做了。可有时候,人不得不承认失败。所以,我们决定和您谈一谈。不过,我们觉得最好是分别来。如果我们一个人星期一、三、五来,另一个就星期二、四、六来。这样您就能听到我们两个人的观点了。
  几笔债。不多。我们设法生活得收支相抵。
  我们当然付得起。我们不想节省必要的开支。不过,说实话,我们挑选您是因为您的收费比其他某些人更合理。而且格灵威医生说您是解决这类问题的专家。
  没有,我们目前什么都没做。只是平安度过难关。
  当然没有。所以我们才来您这儿寻找答案。
  您需要了解哪些情况?
  是的,我们两个去年都做过体检。
  都出生在本国,纯粹的本地血统。什么?您认为我们是外国人?您是外国人吧,是不是,医生?您不介意这类问题吧,介意吗?
  开始的时候,您可以想象,我们都非常自信。收入丰厚,住房贷款全部付清,还是三家会员制——
  有时候。当然。别的夫妻不这样吗?只不过他们忘得快罢了。那种时候我们会看场电影庆祝一下。我们从前还去“古罗马广场”看戏。但我们现在可没时间去那儿了。
  噢,我们宠爱他。说到底,当你有一个——
  相当正常。一个星期一次或两次。感谢上帝,这方面一点儿都没问题。
  不,是活动小组建议我们来咨询您的。我们可不想说这全都是靠我们自己。不过我们很可能迟早会想到的。
  是的,当然。我们确实如此。但是这有什么不对吗?我们真的相处得很好,尤其是考虑到我们不同的教育背景。
  也许在您看来我们的问题挺可笑。
  不,不,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
  那扇门吗?
  
  星期二
  
  真正的问题是宝贝,医生。
  什么?
  噢,主动把句子说完整。他刚刚开了个头儿。
  我们轮流来。不远。
  他喜欢。每天早上闹钟一响,宝贝就会把冒着汽儿的热咖啡给我们送到床上来。
  我们试着不干涉。宝贝的房间堆满了杂物。我们提出把大房间让给他,可他坚持——
  去年春天我们去大苏尔野营了两个星期。我们想带宝贝一起去,可他不愿意去。他说要考试了得复习功课。
  当然,他完全能够照顾自己,自己做饭。既使如此,我们仍然会时常担心。
  他喜欢。
  可我们担心宝贝在毁掉他的眼睛。他不愿和别的孩子们一起玩儿。
  喜剧连环画,坡,杰克·伦敦,百科全书,他什么都读。九点钟以后我们把灯关了,他就在被子底下用手电看。我们抓住他好几次。
  我们不相信老式家庭。每个人都想高人一等。我们谈过分别休假的事儿,偶尔分开一段时间对彼此都有好处,您说呢?
  不,我们决定不搞婚外情。说谎太可怕,而且我们两个都生性好忌妒,所以似乎最好别。
  您对人性的看法相当愤世嫉俗,医生。也许您和有问题的人呆得时间太多了。
  是这样。一开始就是。我们不像某些人那样觉得诚实很复杂。说到底只是需要一点点勇气而已。还有自尊。不过我们可能是老派人。
  一个梦。您说怎样就怎样,医生。可是这得等下一次了。
  
  星期三
  
  您大概见过很多吹嘘自己孩子的父母。可宝贝是真的早慧。在他小时候,我们想方设法不让他知道他比别的孩子聪明。我们不想让他骄傲自大。
  也许我们如果年轻一些……
  不是您说的事故。就我们而言,胚胎是有自己的权利的。不论你们医生怎么说。
  不,我们从来没想过领养孩子。
  宝贝很健康。
  那会不一样的,是吗?
  当然,有时候我们会希望宝贝擅长体育。可事实上他连游泳都不会。他在儿童池里也只会乱扑腾。到了真正的游泳池,他几乎连一米也游不了。
  这种观点不是很庸俗吗,医生?高智商的运动员可能不多,所以这点我们就算您对吧。可是我们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脑筋好的孩子就非得一天到晚呆在家里,连野营都不去。
  我们当然鼓励他。
  您知道吗,我们两个人都记得怀上宝贝的那个晚上。
  不。他从来都把他那些小小的麻烦事儿告诉我们,
  打一下就足够了。我们就再也不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了。
  女仆。
  是的,他过去爱咬指甲。不过早就不咬了。
  我们想搬到一个更好的住宅区去。大概会超出我们的能力。可是和宝贝一起玩的那些卡达伊区的孩子们太野。那个星期天,我们开车经过托潘伽峡谷,看到了一个复式结构的庄园住宅,住宅里有一间三车房,宝贝可以用一部分来做他的化学实验室,还可以养他的鸭子和六只小鸡。
  两只鸭子。
  劳利和比利。听起来挺好笑,是不是?
  没有,他还没给小鸡起名字。
  今年是全A 。我们答应过他,如果他上了优秀生光荣榜,我们就给他买辆自行车。
  噢,学校不错。标准很高。老式纪律。而且他们采取所有必要的预防措施。宝贝昨天染上了麻疹。他的班主任早上十点左右就给家里打来电话。这所学校很细致,他们也是不得不如此,因为两年前发生过一起绑架案。
  不,您的话我们之间从来不谈论。您告诉过我们不要谈,对不对?我们俩谁都不是聋子,医生。
  已经到了吗?
  
  星期四
  
  我们在宝贝的床头柜抽屉里发现了一盒避孕套。您不认为这对他来说还太早吗,医生?
  宝贝的老师到家里来,她想知道宝贝有什么不正常。
  或许宝贝也应当看医生。
  宝贝记日记。上着锁呐,告诉您吧。
  什么都记。他记得去年的超市价目,烟尘指数,电视节目里的对话,股市闭市时的平均价。他还记得我们所有朋友的电话号码。每天晚上他都能把我们在快速路上经过的汽车车牌号一个不落地说出来。我们考过他。他简直是个无用信息的垃圾桶。
  他曾在“温室”外面等过几小时,就因为斯蒂夫·麦奎恩有时候去那儿吃午饭。
  篮球。他也擅长排球。
  正常出麻疹,生腮腺炎,扁桃腺炎,很正常,在他小时候。戴了三年牙套了。
  他睡觉打呼噜。他曾经有过两次……
  您知道宝贝的怪事儿吗?他每天清晨四点钟都会笑出声来。他肯定在做梦。如果当时你试图弄醒他,他却什么可笑的事儿都没记住。
  他笑起来真可爱。可爱极了。它使我们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既使是在隔壁听见他笑。
  实际上我们试过一次。我们站在他的房门口儿,等待四点钟。一听到笑声我们就冲进屋去,把他推醒,问他梦见了什么。他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开始他什么也没说,后来,您知道他说什么?
  您永远也猜不到。
  “鱼”,他闭着眼睛说,提醒您哦。然后他又笑了几声,重复说“鱼”。然后他就又睡着了,还打起呼噜来。
  我们早上问起他,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还有一次,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叫醒他。那是去年春天,我们在大苏尔野营,睡一个帐篷。准得很,四点钟时笑声准时响起。为了证实我们还看了一下表。然后我们就轻轻地喊:‘宝贝?’
  结果您知道他说什么?当然是在梦里。
  他说:“拿破仑坐在一辆驶往厄尔巴岛的密封火车里。”然后就笑呵,笑。特棒吧,您说是不是?这孩子就连做梦也做得棒。
  也许为孩子这么操心挺愚蠢。您是不是这个意思,医生?
  我们想方设法给他提供一切有利条件,可是——
  是的,有时候。不经常。
  您认为我们错了?
  好吧。我们原来也这么想。不论怎么说,是女仆发现的。
  噢,朱安妮塔喜爱宝贝。见过宝贝的人都知道他与众不同。尤其是孩子。
  我们一直说不准您是不是应该亲自见见宝贝。这样您才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星期五
  
  宝贝昨天在学校流鼻血了。
  儿科医生说他很健康,除了扁桃体增生。您认为他应该再做一次体检吗?
  我们认为蛋白质非常重要。
  我们按照格灵威医生的指导,设法自己应付。可为了个人问题占去小组活动太多时间似乎不公平。
  当然,我们设法说服他去看诊疗师。可他拒绝去。
  完全正确。我们也是这么想,通过和您交谈去帮助宝贝。
  那么做没用。上星期我们增加了宝贝的零用钱。
  用绿纸片。他做不到。
  宝贝说他长大以后要当传教士。他睡觉枕木枕,底下压一本基典版圣经。
  从巴罗的一家“拱顶小屋”。这是一家印地安人拱顶小屋式的汽车旅馆。
  热得可怕。您知道巴罗的夏天有多热。我们都快热得憋死了,可是宝贝对热却一点儿不在乎。
  我们六月份去那儿可能是疯了。可我们一觉得闷得慌,就只好坐进汽车里开到什么地方去。
  宝贝很擅长机械,您知道吗。那天晚上他还修理了书房里的电视呢,当时我们正忙着准备八位客人的晚餐。
  有时候我们也因为他太偏理科而感到遗憾。有点儿像家里老有一位年轻的弗兰肯斯坦医生。不论人们怎么说,还是得承认科学使人冷酷。
  比如去年夏天他的好友米奇因患骨髓灰质炎而死。我们试图不让宝贝知道这个消息,因为我们怕他太难过。可是我们告诉他时,他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
  您真想让我们问他吗?如果他不同意怎么办?
  您知道吗,医生,这可是自从我们来您这儿,您头一次笑。您应该经常笑一笑。
  就这么说定了。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呢?
  
  星期六
  
  比蛇牙还尖,诸如此类的。您不介意我们有一点儿粗野吧,介意吗,医生?能够谈一谈真是一种解脱。
  我们想让他上钢琴课。
  爱好没问题。
  嗯,这取决于您认为什么是毒品,不是吗?
  不。
  只在学校。
  一点点,小剂量,不过他保证已经戒了。
  从来没有,感谢上帝!那会把脑子彻底毁了,对不对?
  更难办的是宝贝好记仇。
  等等。宝贝是不是想背着我们见您?
  怎么不会?听着,您好像不明白他有多聪明。
  宝贝说他出生在克里普顿星球①上,还说我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嗯,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说他要获得诺贝尔奖,您会怎么想?我们会觉得认识他很骄傲。他是对女仆说的。
  化学。
  他第一次离家出走?是的。
  带着一枝气枪。
  不,不太远。
  海洋公园里一个卖日式炸虾的小贩让宝贝把学生乘车证拿给她看,然后她就给我们打了电话。她看见宝贝一连玩了四小时的翻滚过山车。
  警察那次是第三次。我们特别不愿意给警察打电话,可好像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人人都有不幸的童年。起码人人都这么想。我们做了什么特别不对的事吗? 当然,现如今没人尊重家庭了。我们知道宝贝在学校里会听到什么说法。但我们在家里还是想办法提供某种平衡,教给他——
  不,他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他全都不喜欢。当然他们都不如他聪明。可既使如此……
  他的表哥伯特被加州理工学院录取了。
  他一直喜欢别人把他当大人待,而不是孩子。给他一点儿责任和工作,他就会喜笑颜开。
  每当他觉得我们把他当孩子待时,他就会大发脾气。
  不,不严格。我们不忍心。不过有时候我们还是得严厉,为他好。
  咳,这方面还真得承认他不错。我们知道对他来说反抗我们是必要的。
  那不一样。
  不管怎么说,早熟的孩子与众不同。您不会打算对我们说一个能读叔本华的八岁孩子是容易对付的吧。
  好吧。我们明天再想办法解决。
  那太好了。嗨,整整一天没有您我们怎么办?
  当然,当然,我们会做的,而且不直接问他。您真把我们当傻瓜了,不是吗?和宝贝一样。
  
  星期一
  
  昨晚小组活动后我们吵了一架。吵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发现宝贝穿着睡衣在门口听着呢。
  我们早上发现他又尿床了。
  呵,我们做过。我们想过睡单人床。宝贝有个习惯,星期六和星期天早上爬到我们床上来。
  我们有时候会有婚外情。我们觉得我们不应当把对方看得死死的。但我们之间互相开诚布公。
  听着,人人都应该过自己的生活。
  也许太晚了。而且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们现在的这个孩子还没管教好呢。
  他从来不说。他喜欢大孩子。他的好朋友八岁了。她叫瑟尔玛·德拉拉,可他叫她花季。她叫他香草。他们在一起简直太可爱了。他对我们说要和她结婚。这两个孩子能坐在前厅的壁柜里叽叽咕咕地说上几小时。
  我们去街南头的特乃尔家玩桥牌时,瑟尔玛就为我们看孩子。通常是星期四晚上。
  特乃尔夫妇。他们是朋友,医生。
  不,他们不是活动小组的。他们不是那类人。
  您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告诉您这些的?
  噢。这个么,不是真的。我们对这类事不感兴趣。当然我们也不反对。其他人可以做他们想做的事。
  医生,您为什么要问这么多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们和特乃尔夫妇的友谊不会帮助您了解我们和宝贝之间的问题的。
  宝贝不认识特乃尔夫妇。他们的孩子和他不是一个年龄。
  当然有区别。您知道,抚养孩子是一门艺术。我们看到太多的父母对此并不认真。
  
  星期二
  
  您的病人多数都是某个小组的成员吧,医生?
  只是好奇。
  我们有过一次。我们决定离婚。可我们无法做完全过程。宝贝会非常不幸福。
  首先要教会他如何照顾自己。宝贝对人太依赖了。他随时都会跟面带笑容的陌生人走,只要人家答应带他去迪斯尼乐园。
  我们轮流送他去上学,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您住在城里哪个地方,医生?这里并不是您的公寓,是吗?
  噢,您运气好。现如今找个好房子太难了。
  宝贝去格利菲公园放风筝时遭到了抢劫。三个墨西哥男孩子。
  他身上有七块钱。
  只有一把刀。
  不,他没受伤。
  他刚刚得到那套化学用具时真是太可爱了。他说他打算发明一种神奇的配方,让我们长生不老。
  我们偶尔也发愁,因为他出生时我们都不年轻了,不能像其他父母那样和孩子那么密切。并不全是过去说的那种代沟。可还是……
  当然,年轻是一种心态。我们锻炼身体。我们跑步。我们也不吸烟。
  我们赤身裸体地在宝贝面前走动?当然不!我们倒也不会反对。可宝贝是这么的美好。
  有时候一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我们的心就沉甸甸的。他已经变了很多了。
  从我们每个月给他拍的成长记录照片里就能看出来。那个照相簿可能比我们在这儿说的所有的话加在一块儿还管用。
  这么说就怪了,医生。您完全明白我们需要什么。
  
  星期三
  
  和他讲道理。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呀。可是他非常——
  他去年起就拒绝吃早饭。现在他又不喝牛奶了。我们提醒他这肯定会影响他的发育。
  奶酪面,香蕉片,喷瓜,比萨饼,玉米饼卷,您知道孩子们用来添肚子的那些垃圾食品。
  宝贝说他不赞成有嗜好。想得到吗!不过当然了,他还是有嗜好的。和别的孩子一样。
  飞机模型。可宝贝不买那些现在能买到的塑胶模型。他自己用西印度轻木做零部件,还做了一个设计新颖的螺旋推进器和一个用棒棒糖的棒棒以及橡皮筋做的尾柱。这鬼玩意儿看起来好像真能飞。
  听着,宝贝对他的神童脑袋特别在意,绝不会涉及毒品。而且他还特别不爱交际。我们甚至怀疑他在学校不同别的孩子说话。
  也许都一样。您应当去看看那所学校。乱得很。
  没有监督。孩子们为所欲为。老师简直是害怕学生。
  也许中国人的观念对,他们还有真正的邻里观念,婚姻稳定,孩子尊重父母。当然人们缺乏物质享受,也不允许思考。就是想一想也给我们带来不少好处。可是说到沉重的思想,看看它给宝贝带来了什么。
  您不相信,是吧,医生?瞧您脸上那付自鸣得意的表情。您以为您把我们看透了,是不是?也许您现在看出来了我们并不像您想的那么类型化。我们是真正的激进派,尽管我们并不表现出来。
  宝贝认为我们是激进派。
  他现在正在经历保守阶段,就像时下许多孩子一样。
  宝贝在床头插着一面联邦旗。
  去年圣诞节时,我们送他一张皮特·西格尔的反战歌曲唱片。他能用他的小胖手把唱片放到留声机的座杆上。
  他过去经常是一连几个钟头地放这些歌儿。在浴室里也唱,边唱边玩儿橡皮鸭子。
  现在过圣诞节和生日时他只想要现金。我们不知道他把钱花在哪儿。
  噢,我们不限制。听着,孩子们有权过正常生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觉得被排除在外。有时候我们看着他做蠢事,真的不得不忍住不讲话。
  可他好像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喜欢找乐子。老是学习。忧虑。他太犟了。
  宝贝理平头,医生。更糟糕的是,您知道他怎么说吗?
  他说他知道这种发式是有史以来最不漂亮的。而且就为这个他才喜欢平头。他说这意味着把注意力从人的外表转向内心。
  一想到宝贝是这么个清教徒真让人感到奇怪。
  我们劝他把头发留长点儿,和其他孩子一样。
  您的头发挺短,是不是,医生?
  
  星期四
  
  他又故伎重演!昨天又逃学了。可能又去看电影了。起码我们希望如此。
  宝贝看了十三遍斯蒂夫·麦奎恩主演的《胜利大逃亡》。您不会说这部电影代表了——
  您常去看电影吗,医生?
  从来不。就是他把女孩子带到自己房间去,我们也装看不见。毕竟我们拿不出钱来为他租套公寓。现阶段还不行。但我们觉得他不该为此受到惩罚。我们的问题。
  后来有一天我们发现他偷东西。
  呵,不,他不知道我们发现了。
  不,还不能确切地说他好出事故。
  可是他从不告诉我们哪儿出了问题。这叫我们总为他操心。
  他一直想要一条狗,可我们觉得他责任感还不够。况且他总是隔一天上学就迟到一次。所以您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有了一条要遛的狗会怎样。
  让他负责任从来都特别难。他以为我们就是跟在他身后替他收拾东西的。
  您该看看宝贝的房间。他从来不扔掉任何东西。他所有那些破破烂烂的《国家讽刺文学》,还有《阁楼》和《滚石》。一缸缸的硬币,还有上帝才知道的东西,电影票,道奇计分卡,脏兮兮的纸巾,香烟头儿,旧糖纸,空火柴盒,可乐罐,还有扔了一地的衣服。还没算上那些藏起来的东西。
  过去他一去上学,我们就去给他收拾房间。可当他一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就会大发脾气。现在我们什么都不动。
  如果他想像猪那样活着,就得体会那有多么不自在。
  有一些,我们承认。它们后来都成了收藏品。当然,宝贝不会卖掉它们。可您不会想告诉我们宝贝攒了六年的《电视指南》将来也能值钱吧。
  人们不得不有所选择,是不是,医生?
  
  星期五
  
  您说体重逐渐增加不是一种好征兆吧,医生?
  这六个月以来。
  不比平时多。
  不,他不吸烟。为此要感谢上帝。事实上,宝贝总拿吸烟和我们开玩笑。他有点儿疑神疑鬼的。从小就是。
  我们当然试着戒过烟。谁没试过?
  也许他是怕我们会在他长大前死去。
  相当长寿,两家都是。但我们不能对宝贝谈长寿。一提这个他就发火儿。好像是在提醒他死亡。
  宝贝最好的时候是搂着他的时候。回答问题时我们有时会觉得力不从心。可当他比较直接地表示需要我们时,那真让人太愉快了。
  他要是更爱笑就好了。他笑起来真是美妙。
  宝贝的牙齿长歪了。他生下来上颚就太高,不正常,产科医生告诉我们的。
  不,可这正是引起扁桃体增生这个麻烦的原因。当时的预见是正确的。他后背上还有一小块蓝色胎痣,叫做蒙古斑。我们绝对没有东方血统,这是肯定的。产科医生说这在白人婴儿中非常罕见。
  起码到那时候。直到青春期,他一直光着身子在家里玩儿。我们提示他,可他还是老样子,我们就不说了。我们当然不愿意让他以为我们——
  非常正常。
  十五。不,不对。十四岁半。
  嗯,我们就这么看。那以后我们自然再也没见过他赤身裸体。
  您可以说他很爱打扮。有时候他会在早上花一个钟头时间决定是穿“自然先生”还是“野人柯南”的T恤衫去上学。
  我们总觉得宝贝在对我们隐瞒什么事。他羞于开口。尤其是他在新闻课老师伯格先生那里受到的打击。
  宝贝是学校校报的编辑,也是初中部校报的编辑。
  当然,是正常的,从一方面讲。您不必告诉我们这个。但您应当理解我们是有些忧虑。
  我们不过是不想让宝贝受到伤害。我们看到过要是伯格不称赞他的哪一篇社论就会发生什么事。宝贝会气得一连几天眼泪汪汪的。
  不,如果他将来干这行我们不会反对。我们学会了一件事,你只要快乐,就已经占了上峰了。
  这并不意味着宝贝结婚以后我们还不能解脱。我们对您说实话。
  我们也不相信早婚。年轻人得首先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父亲是洛克西的系统工程师。我们应当把她的情况告诉您。这次讲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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