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甭给我发奥斯卡
作者:S.J.佩雷尔曼
有这么一部未完成的纪录片,属于历史上最令人兴奋的同类影片之列,这儿有谁想得到它的独家美国版权?完全免费。我知道能从哪儿得到,外加独家全球版权、一架全新的名牌摄影机、一只导演哨、一张帆布折叠椅(可以用油漆涂掉我的名字写上你的,悉听尊便)、一条白色马裤和一个向演员发号施令的大话筒。事实上,要是有谁愿意从我家公寓里搬走上述物品,我甚至愿意帮手,还会添上某一期《纽约时报》,整桩事情都是由它引起的。
把我周围虽小但是重要的一部分拍成电影,这一冲动得自一篇专题文章,登在那份报纸星期天电影版上,关于罗伯托·罗塞里尼(Robert Rossellini)的。“只有一架摄影机和一个构思,”一位驻柏林记者写道,“执导了《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和《同胞》的天才导演已经开拍一部名为《柏林零年》的电影,用了一群非职业演员,领头的是个十一岁街头顽童。”而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文中对罗塞里尼打破偶像拍摄方式的描述:
剧本完全是边拍边写,目的为尽量保持真实。当主演——年少的埃德蒙——身处一个富于戏剧性的情景时,罗塞里尼会问他:“如果你真的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说?”这个小伙子就会说出一些生动的话——从埃里克·约翰斯顿(Eric Johnston)①的办公室大概是听不到那些话的——除非过于不雅,都会写进剧本。有次在拍一场街头场景时,一辆卡车载着满满一车面包驶过,埃德蒙忘乎所以地尖叫道:“乖乖,我能把那些面包全吃光!”“别停,别停!”罗塞里尼喊道,“留着!”
埃德蒙那句话的不知害臊和拉伯雷式粗俗的特点可想而知,让我脸红得像块红布,但是当震憾过去后,它揭示了一件大有可为之事。如果埃德蒙的惊叹具有戏剧性,那我自己家里随随便便的对话完全赶得上易卜生的戏剧语言了。据我所知,被我斥为乏味和琐碎的那些闲话有种真正的莎士比亚式恢宏气势,拍下来的话,有可能使全国电影观众精神为之一振,让他们要么感动而泣,要么笑着走进上千间影院休息厅里颂扬我的天才。我看到自己被誉为尘世中的诗人,是个深入美国家庭平淡、庸常一面并揭示其高尚本质的人。想到即将纷至沓来的名誉和金钱,我头晕得需要躺下来,但是既然我已经在躺着,就只是把《纽约时报》从脸上拿下来并且明确了我的计划。以家人为演员,采用罗塞里尼式即兴性拍摄方法,我要拍一部关于某个普通纽约公寓住户某天下午的记录片。我召集了家人,激动地大致描述了这个计划。我妻子一听就来劲儿,不过外表装得冷淡,她显然因为自己没想到这个主意而感到不舒服。
“真是个牛皮主意。”她承认道,她把“牛皮”和“牛气”用混了,这是女人不会准确使用俗语的典型一例。“这次你可是更上一层楼了。”
“我要当主演,”我儿子哼唧着,他是个十一岁家中顽童。“我去年就在学校里演过戏。”
“不,我,我!”他妹妹尖叫道,“我想涂妈妈的睫毛膏。”
“听着,伯比奇先生①,”我呵斥道,“还有你,特里夫人②,这部电影里没主演,没化妆,没任何好莱坞那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要真实,明白吗?别想着表演,只要自然,要表现得似乎根本没有摄影机。”
“你要是想完全真实,”我妻子说道。她脸上露出了满怀希望的神色。“干吗不收起摄影——”
“行了。”我打断她的话。“这会儿披上你的披巾赶紧走,都走。我的拍摄计划排得很满,没功夫跟演员唠嗑。记住,每个人明天三点整到位——不管你们到没到,到时间我们就开拍。”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像个经验老到的演出主持人,一边喝汽水,一边琢磨我的信纸上该用什么商标。商标可以说是个难题。在琢磨把J.阿瑟·兰克(J.Arthur Rank)③和米高梅公司所用标记揉合到一块,画了个奴隶鞭打一头狮子后,因为觉得有社会主义味,就把它否决掉,接着设计了一头三趾树獭吊在根树枝上,下面有行格言:“Multum in Parvo”④。电影院老板可能不太明白,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但它有种庄严感,而且铿锵有力。
第二天,头一个在指定时间报到的是我儿子。他头上戴着印第安人打仗时的羽饰、身穿浴袍进了门厅,这似乎不像是个刚放学的小伙子的特色打扮,特别在隆冬。可他向我保证他和他的伙伴们偶尔喜欢换换样,不穿防寒衣和橡胶套靴那种标准装束。我就跟踪拍摄一个小印第安人在漆黑的门厅里,拍出来的跟好莱坞能拿出来的任何东西有得一比。我又一边重申要求——即我的儿子他要举动自然,平时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边将镜头转到客厅。我蹲在壁炉里的支木铁架中间,准备透过火炉档以一个很吸引人的角度拍摄。这孩子以一种很不自然、做作的举动把书包放到桌子上,点了个烟斗,然后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开始埋头看《安提克评论》上关于打磨船甲板的一篇文章。
“等会儿,小子。”我迷惑不解地说,“有点不对劲儿,我不知道是什么,可是出现了做作的成分。不管怎么着,我有种感觉你在表演。好好想想——你每天下午真的会这么做吗?”
“没错。”他点点头。“有时候我在支票薄上加数,然后踢狗一脚,就像你那样。我也那样做好吗?”最后,我终于让他记住了真实与假装的区别——在过去一千多年里,哲学家一直在努力搞清楚这种差别——他同意重演他的习惯做法,而且公平起见,他有言在先地告诉我可能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
“随便你打破什么。”我不耐烦地命令道,“我们要真实,越起劲儿越好,剩下的就是记记账而已。”他耸耸肩又拿起书包,把它从客厅这头扔到那头,以此说明他通常是怎样扔的。一个精美的瓷瓶掉到地上摔碎了,那是我在香港砍了两天价,花三十块才买下的。我对着它拍了个极好的特写镜头,忍不住兴奋地喊了一声。
“好!绝了!”我鼓励道,“不管你干什么,继续——别打断节奏!我全拍到了!”这位演员哼着一曲欢快的小调钻进厨房,自取自用了一碗米饭布丁、半块奶油干酪、一个桔子、一截芹菜杆和一满杯水,瓶子没盖,冰箱门没关。我接着拍摄他走到面包箱那里,用手指偷偷抹一块巧克力蛋糕上的糖霜吃,还咬了一块奶油蛋糕的一角。在接下来的拍摄中,通过镜头切换,我们在门厅的壁橱里拍了几个准会成功的镜头。他照例检查了我的大衣,他注意到经常能在大衣口袋里发现零钱,如果让那些钱留那儿,上面就会落灰。在他就要走进他的房间时,奇怪地出现了一丝迟疑令他却步,他显然出于担心大人责备而停下来,不愿意揭示下一步是什么。
“我——我只是打开收音机然后做作业,直到该把妹妹打个青眼窝的时候。”他支支吾吾地说。
“来吧,来吧,”我鼓励道,“我们还没开始剪接呢,你就漏了什么没表演。”
“嗯——”他说,“我偶尔会炸一下抽水马桶。”
“为什么?”我很吃惊地问他。
“不为什么。”他回答道,“听着不错。”盘问之下,好像所有小伙子都会以这种知识要求高的玩法作为消遣,因为我意识到我的电影成败之关键在于是否忠于真实,就决定拍摄。准备工作很快就完成了,这孩子动作麻利地把一罐碱液倒进马桶,在水箱扳手上接了段长绳,然后把一根点着的火柴扔进马桶,同时拉那条绳子。先是有一阵不祥的寂静,接着一声像轰炸阿瑟港①时的巨响,使抽水马桶为之晃动,一道九英尺高水柱冲天而起,落下时水雾弥漫。从摄影角度讲,跟站在尼亚加拉瀑布下面的所见类似(当然,除了背景有毛巾和牙刷);准确点说,它让我减寿十年。但不管怎么样,结果是值得的,因为这孩子在狂喜中说了一句话,比罗塞里尼的那个小主人公说的不知生动多少倍。
“乖乖!”他大叫道,“我可不想把那么多水拖干!”
“别停,别停!”我喊道,“留着!”我们没有录音设备和未能第一时间把这小子的妙语录下来的事实多少对我有点儿不利,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不能要求十全十美。
我妻子和女儿千不拣万不拣,就拣这时候上场了,你可能料得到,业余演员身上会有这种糟糕的时机感。她们抱着购买的杂货,而在门厅那个狭窄地方,我没办法调整摄影机来拍个一流的构图。这位主妇看到浴室里的情形马上大喊大叫,而忘了电影中的公理,即有失才有得。我简要说明我们只不过把抽水马桶炸了,让她放了心,但是她指出顶上天花板的损坏有多么严重,而我催促她做通常会做的事。接下来是能让人极感兴趣的一系列行为,她有意放错或藏起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报纸和衬衫饰钮,把不该干洗的领带送去干洗,然后在电话里跟别人订了一系列约会,请他们来家里吃饭,她也知道我受不了那些人。为加快节奏和保证不破坏情绪,我插入了女儿在地毯上涂抹水彩和在乐谱架前发脾气扭身子的几个镜头。
“精彩。”我为我的演员们鼓掌。(表演者,特别是年纪很小的表演者就像小孩儿,得利用他们的虚荣心)“现在,儿子,”我说,“得让你拍了,因为到了我通常到家的时间。”对我,他们全都下意识地畏缩不前,但我以导演的眼光很快看到这个错误并将之改正。“去准备好两份马提尼酒,记着要在爸爸进屋时高兴地喊叫。”转眼间,我就进入了角色——只是耷拉下一边或两边的肩膀,并挂上一副恶狠狠的黑脸膛。正当我拖着脚步向外面的门走去,为我的到家制造悬念时,那扇门猛地打开,我预算中没有的三个角色冲了进来,按照歇斯底里程度,从低到高依次是火炉工、电梯员和管理员。最后一位拿着我们表演界称为道具的东西——一把消防斧——按照演员休息室用语来说,他要靠别人提白才说得出话。
接下来的场景尽管喧闹而且充满张力,但从电影角度考虑重要性很小,涉及到关于下面一个公寓里发大水的争吵,除了对水管工和律师,它对观众的吸引力不大。我想另外的场景——或称“补拍”——很快就要在本地法院拍摄,我可能顺路去看看,纯粹出于好奇而已。反正我目前已经停止室内戏拍摄,如今的日程根本不像以前排得那样满。
注:
①曾任美国电影协会主席,曾被称为"电影沙皇"。
①理查德·伯比奇(Richard Burbage, 1567?-1619),英国演员和剧院经理,是 同时代最负盛名的悲剧演员,第一个扮演了莎士比亚的 《哈姆雷特》、《李尔王》、《奥赛罗》和 《理查三世》的主角。
②埃伦·艾丽斯·特里(Ellen Alice Terry,1847-1928),英国女演员。当时杰出的英语演员,以其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与乔治·萧伯纳的通信而著名。
③1888-1972,英国影业大亨。
④拉丁语,"以小见大"的意思。
①指日俄战争(1904-1905)期间,日军对俄罗斯在中国东北旅顺军港内的俄罗斯军舰进行的大轰炸,阿瑟港是俄罗斯人对旅顺港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