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沙漠百合,带刺玫瑰,温柔仙子
作者:马振骋
康素罗还有南美女子传统的一面,她也认真扮演妻子的角色,整理丈夫的衣服,准备飞行员的行装,操心让他吃得好,布置和打扫他的书房;做了一尊安东尼的塑像,放在花园里,“这下子你总飞不走了吧”。
不一样的伯爵夫人不一样的爱
圣埃克苏佩里从不把他出版的书籍献给一位女性。只有第一部小说《南方邮件》的手稿是献给路易丝·德·维尔莫兰的。1929年,他带了这部手稿来到路易丝家,聚会上有一位B夫人,由她来朗诵,安东尼则像个害羞的学生,噤若寒蝉,等待大家评论。
B夫人那时刚结婚两年,圣埃克苏佩里在摩洛哥沙漠当了一年多中途站站长回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几年以后,B夫人从圣埃克苏佩里的表姐伊凤娜·德·莱斯特朗杰那里知道他经济拮据,给他寄去了一张支票,他又惭愧又感激,没有去兑现,但是答应今后身无分文时一定让她知道。
对待金钱,康素罗完全是艺术家的态度,今日有酒今日醉,圣埃克苏佩里是贵族派头,对钞票数字不大有概念,这样造成的后果是相同的。康素罗生活在自有千万种诱惑的巴黎,时间又多得不知怎么打发,再加上不管有用还是无用,她爱买奢侈贵重的物品;丈夫虽有飞行员的优渥待遇,畅销书的版权,但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是这户人家的基本经济状况。
1934年,圣埃克苏佩里不得不压下自己的傲气,接受了B夫人的馈赠。康素罗在公路上出了严重车祸,责任完全在她,要付出大笔赔款,安东尼要到第戎去接她回来。他到了车站,只见B夫人挽了一篮子野餐食品笑吟吟地等他,他们一起旅行,傍晚抵达第戎,安东尼下车去寻找妻子,B夫人则换个月台,乘第一班火车回巴黎。
此后十年间,B夫人在各种场合,在不同程度上给予圣埃克苏佩里坚决的支持;她同时也避免抛头露面,在档案资料上不留下名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还用假名出版了一部圣埃克苏佩里的传记(1971年);但是这一切努力只有引起更大的好奇与探究。随后她被形容为圣埃克苏佩里的“温柔仙子”,给他带来他那么需要的“空间”与“联系”,她是“守护天使”、“首都文学社交界的美慧女神”,或被人简单地称为“金发夫人”。在圣埃克苏佩里百年诞辰(1994年)时出版的一部最新最丰富的传记中,也只是称她为B夫人,她的神秘面目至今依然没有揭开。
B夫人对这些称呼的确当之无愧。她嫁到一个有伯爵头衔的富裕天主教家庭。她美艳照人,金头发,修长身材,仪态万方,是地地道道的贵族。她一生无私地爱着圣埃克苏佩里。她的反对者说她是悍妇,她的崇拜者说她聪明活跃,拿定主意就一定要做到。B夫人精通艺术,画画,写小说;说一口完美的英语,跟名人保持良好关系,圣埃克苏佩里苦苦追寻抗战之路时,她给他传递信息,联系能给他帮助的头面人物。
康素罗与B夫人都是通过姻亲关系成为伯爵夫人的,但是康素罗利用了这个头衔,而B夫人则具有真正的贵族素质与教养。在当时的沙龙中,出席的女性个性很解放,知识也渊博,举止潇洒;康素罗风风火火,口无遮拦,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而B夫人天姿国色,风致韵绝,宛若华托画中的人物。康素罗在沙龙里有多野,B夫人就有多雅。
康素罗当然把B夫人与她丈夫的关系也看在眼里,经常要挑起矛盾。有一位美国女作家说,美国女子在危机发生时表现才干,法国女子表现才干不让危机发生。这里有很大的差别。B夫人是个典型的法国女子。
在法国,爱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安东尼与康素罗的爱情生活是格外奇特的一种。圣埃克苏佩里遗失在星空中时,拼命要朝着有康素罗的那颗星星飞去;在康素罗身边待久了,又渴望飞到星空中去;康素罗过着等待的生活,也有自己的超现实主义者朋友,于是往往一连好几天不见人,使安东尼在她应该等待的时候反而等待着她。
她惊世骇俗的行为有时让他怒不可遏;两人会在朋友跟前抢着说话,相互指责,口口声声说着玩儿似的要闹离婚;然而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分开生活,但是也想象不出怎样一起生活。妻子不在身边时,安东尼要担忧,给她写初恋者写的信,也给她拟了一份有趣的祈祷辞:“主啊主,救救我的丈夫吧,因为他真正爱我,因为没有他我是个痛苦的孤女,但是主啊,还是让他在我前面死去,因为他虽然外表很坚强,若是不让他听到家里有声音,其实他会很担忧。主啊,首先让他不要担忧。让我在家里总是出声音,即使时时为他打碎东西也好。”
这份祈祷倒也挺灵验,康素罗常在家里摔东西,使圣埃克苏佩里的日子很不好过。但是他不停地诉说他深切感到要保护她,这是他必须履行的责任。无论在天涯海角飞行,或在抗战时战斗,他不时请母亲与朋友代他照顾“无依无靠的”康素罗。
圣埃克苏佩里一方面怜惜女性的脆弱,另一方面也渴望女性的关怀,于是他把自己交给了B夫人。失意时让B夫人劝慰他,料理他的事,B夫人细腻周到,充分理解圣埃克苏佩里不同凡俗的生存环境给他造成的感情上的彷徨。圣埃克苏佩里在生命中几次危急关头,嘱咐朋友第一通知的总是B夫人。B夫人知道圣埃克苏佩里念念不忘要上前线,在枪林弹雨中表白自己愿为信念牺牲的时候,不像康素罗又哭又闹要留住他,而是鼓励他,平静地给他找朋友安排必要的事宜。
这样,圣埃克苏佩里一生跟这两位女性密不可分,如潮起潮落,阴晴圆缺,交替出现在他的生活中。1991年,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家庭成员在专访中说:“一个使他失去平衡,一个使他恢复平衡。”
别颠得玫瑰枝上一片花瓣不剩
圣埃克苏佩里最不愿意忍受的家庭纠纷还是发生了。在巴黎租了一套豪华复式公寓,两人“平行地”生活。康素罗表现慷慨大方,给他“放丈夫假”,各人用一台电话机。这对巴洛克式的夫妇关系微妙,居于同室,也会用书信交流;后来成为习惯,两人分居时,安东尼走近她的住所,发现她有许多朋友在家时,会在附近的小酒店里坐下给她写情意绵绵的长信,然后离去。
圣埃克苏佩里有时说话口气像个失望的父亲:“我喜欢为你骄傲。”“希望你配得上我对你的完全信任。”有时像个被冷落的情人:“啊,我整夜醒着等待你!……在我的心底还是那个爱着你的男孩——但是在你的心底则是那个留守空房的康素罗。”
其实,圣埃克苏佩里的行为也不是无可指摘的,但是他遵守游戏规则,凡有出轨行动至少悄悄进行,不事声张,这个从南美洲娶来的妻子活泼好动,我行我素,会在七月大暑天,穿一件裘皮大衣,在大酒店要人通报德·圣埃克苏佩里伯爵夫人到。有一天她语言放肆,气得圣埃克苏佩里给她写了这么一封信:
“我恳求你有朝一日明白真正的尊严与高贵,这就是不要去谈这些事。你是个小城堡的女主人,不应该说妓女的语言,像妓女那样反应。……我愿意保护你,但是首先要由你帮助我来保护你反对你自己。原谅我向你喋喋不休,但是我多么愿意你成为你值得做的那个人:一个秀丽可爱、行为谨慎的女诗人,而不是在超现实主义者的啤酒馆里胡说八道的缪斯。”
康素罗也觉得自己在受丈夫的罪。她自豪,爱嫉妒,夫家除了婆婆玛丽对她和蔼有礼,其余亲戚都轻视她,伤她的自尊心。1936年底,康素罗向一名朋友介绍的律师咨询。律师正要去维希治疗,她说她的事刻不容缓,要马上见他。在她住的酒店的大堂里,开门见山对他说她要离婚。
“您有了情人?”律师问她。
“没有。”康素罗回答。
“您有钱吗?”
“没有。”
“您打算再结婚吗?”
“不,”康素罗再次否定。
“那您为什么要离婚?”律师的问题非常实在。
康素罗一愣,一边道歉一边站起身说:“我可以打个电话吗?”隔了一会儿,只听她在电话里说:“东尼奥,你别着急,我不离婚了。”
两人继续分居,但还时常见面,共同出席正式场合,她要求丈夫做出“杂技般的”牺牲,丈夫还是要满街去寻找他的“流浪妻子”,他信中说,“你若继续这样乱跑,你这朵玫瑰会颠得只剩下光杆,没有一片花瓣。”
“你写你的《要塞》时,口气得像个基督”
1940年马奇诺防线崩溃,法军大溃败,6月22日贝当政府与德国签订停战协定,圣埃克苏佩里随空军撤至北非,作为后备役军官,在7月31日复员。离开阿尔及尔前夕,摆豪华宴席向战友告别。第二天到马赛,口袋里只剩下3.5法郎。幸而B夫人在马赛等他,陪他到他的妹夫家阿盖城堡;他留在那里埋头写作,B夫人带了儿子住在附近一幢别墅里。第二年秋天,她用埃莱娜·弗洛芒的笔名发表了一部小说《人不归》,叙述一名军医与一名已婚护士之间的不可能的爱情故事。
也是在那年夏天,他们共同的密友苏珊·韦尔特终于对B夫人说,圣埃克苏佩里的生活让朋友深感不安和惶惑。B夫人身为当事人,却表现出异常的明智,向她解释说,安东尼在康素罗面前行为像个父亲,在她面前则是个孩子。他到她这里寻找的是庇护所,她“愿意保护他,安慰他,养他”,用言语鼓励他,满足他的愿望,送他去战斗。她十分爱他,可以给他这些安慰,虽然他不是她唯一的孩子,她自己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她也不可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长久待在他身边,法国已有五分之三的土地被德国占领。言辞之恳切令人听了动容。
1943年5月,圣埃克苏佩里从纽约流亡两年多后到了阿尔及尔,准备参加抗战。那年8月5日,B夫人从直布罗陀乘了一架美国飞机抵达阿尔及尔。她因战时还可以那么频繁地旅行,已被美国情报部门注意上了,疑心她是间谍。当时,纪德也在阿尔及尔,久闻B夫人与她的被保护人的神秘交往,这次也一反常态,不顾年迈特地参加一次接待,仅仅为了窥视这对情人如何出现在众人面前。
B夫人见到安东尼头发更加稀少灰白,脸上更多倦容。两人单独相处时,圣埃克苏佩里拿出用多年心血写成的五百页未定稿《要塞》,坚持要她立即阅读。B夫人翻动手稿时,安东尼在斗室里绕着她兜圈子。室内气温叫人不可忍受。阅读将近百页时,B夫人站起身,建议到海边散散步。圣埃克苏佩里感到不安:“要是你现在不想看下去,说明你觉得这部书没意思。”她说:“不,我觉得非常精彩。”他一努嘴:“不可能,既然你感到累了!”她保持镇静,解释自己旅途劳累,活动一下后可以更加专心继续读。
她还是迁就朋友的专制又读了两页。圣埃克苏佩里走到室外去找了两片药逼她吞下。接着他同意去海边,笑着说今晚她可以通宵达旦读他的稿子,因为他给她服的是苯丙胺,一种兴奋剂。B夫人48小时不睡,把稿子看了几遍,在纸上写下评语,凝视着他说:“你写你的《要塞》时,口气得像个基督。”她已察觉到继续写完这部作品是他与生命的唯一联系。
B夫人在阿尔及尔待到11月初,然后回伦敦。他们再度通信。圣埃克苏佩里在信里说,他已经完全忘记他们的小争执,她在他的一生中占据着主要位置。她的意见是无比珍贵的,他爱她。
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当B夫人接到圣埃克苏佩里在世最后一天写给她的信时,早已在报上读到了他失踪的消息。
等他回来继续写《小王子》
安东尼与康素罗这对欢喜冤家,分而不离,聚而不合,吵吵闹闹做朋友,在真正的两次紧要关头,却是无法抗拒的命运把他们召唤在一起。第一次在1938年,康素罗已经在驶往南美洲的轮船上,这一去她自己也不知道今后是否再会回到安东尼身边;安东尼则在纽约准备那个大胆鲁莽的纽约—火地岛飞行计划。他的飞机2月15日上午从纽约出发,下午在危地马拉稍事休息后起飞没有成功,跌了下来。幸而飞机没有着火,他被救出时人还清醒,要求通知B夫人后就昏迷了好几天。
康素罗正在赶往巴拿马的海路上,接到紧急电报,说圣埃克苏佩里飞机失事,生命垂危,必须截去右臂,叮嘱她尽快赶到巴拿马跟家人汇合。后来因为病人和家属的坚持才把他的手臂保留了下来。康复期间,安东尼随同康素罗到萨尔瓦多去见了他从未谋面的岳父岳母。
第二次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圣埃克苏佩里去纽约寻求抗战之路,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母亲与朋友都认为把康素罗留在陷落的法国不是上策。康素罗就也来到了纽约,安东尼把她安置在另一处居住,但很近,她可以从窗口看见他公寓的灯光。康素罗觉得自己像个保留名分又被打入冷宫的王妃,表示不满,安东尼在自己的公寓楼里再找了一套房间,搬入时还请朋友喝酒庆祝乔迁之喜。每晚临睡前先到她这里坐坐,有时通过电话向她朗诵他刚写的文章。他们俩过得不好也不坏,毕竟生活中还有更重大的事,那是战争年代。
那年夏天为了避开纽约的酷暑,康素罗在长岛北港租到一套白色豪宅。圣埃克苏佩里向朋友诉说:“我要的是一幢小楼,她给我弄来了凡尔赛宫。”但是住了几天后,他们像大蚌壳里的小虾米,活得优哉游哉;圣埃克苏佩里写他的《小王子》,请朋友摆姿势做模特,画画作插图,因而后来把那幢乡村别墅称为“小王子之家”。
过完夏天再迁回纽约,住进当年为嘉宝布置的一套公寓,面对纽约港。康素罗在《玫瑰的回忆》中说到怎样度过她与安东尼最后的幸福时光。尽管她流了许多眼泪,还是留不住她的东尼奥,这次他去北非参加抗战,“人家应该向我开火,让我感觉得到了洗刷,让我感觉我在这场可笑的战争里干干净净”。
安东尼由朋友陪同着,到纽约港上了美国军舰,康素罗在家里默默祈祷,为他送行,等待他回来实践他的诺言,写《小王子》的续集献给她;等待他回来,从此“两个人像森林中的两棵树纠缠不分离……被同样的大风摇撼,一起接受阳光、月光和夜鸟。一生一世”。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