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沙漠百合,带刺玫瑰,温柔仙子

作者:马振骋




  她声音沙哑,说的法语带很重的西班牙口音,表达方式丰富多彩,让法国人听了一边想一边猜,内容则是绝对生动,不亚于中美洲的故事大家,令人真伪莫辨
  
  “我不明白,”负责彼舒埃中学工作的迪比杜神父说,“德·维尔莫兰夫人家里到底有什么呢,惹得这些男孩子争先恐后往那里去!”维尔莫兰家的确是个很体面的书香门第,在外省拥有一幢路易十四为德·拉·瓦里埃尔小姐建造的庄园,主人菲列普·德·维尔莫兰是精通植物遗传学的园艺师,在庄园里种植了各大洲的奇花异卉,跟文学界交往甚多。他不久前逝世,妻子梅拉妮也就把全家迁到巴黎,住在拉丁区的一幢大公馆里。梅拉妮虽已半老徐娘,依然美貌动人,过着快活的寡妇生活,座上客尽是些内阁部长、外交官、乃至王室成员,他们竞相向她献殷勤。
  但是年少气盛的中学生下课后纷纷上她家,不是为了巴结那些贵人,而是她的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最年幼的路易丝尤其病病歪歪,叫人爱怜。路易丝那时十六七岁,患了髋关节炎,上了石膏不得不卧床。这使她招待朋友的方式有点特别。小伙子很乐意躲过大客厅,走上楼梯进入她的闺房,只见她纤细的手指夹着根英国香烟,身穿粉红色丝衣,眉清目秀,躺在美人榻上,简直就是一个醒着的梦——这个赞辞一生没有离开过她。
  路易丝从小在家里受教育,不学数学、自然科学、拉丁语和希腊语,纯然是文学艺术喂养大的。母亲总是责备她对着窗子发呆,这会使她痴痴的,在男人面前失去吸引力。那个时代的家庭对女儿最大的期望就是找一门好亲事。“你的时间就花在写无聊的东西,还有伏在窗前看马路……”路易丝写的无聊东西是诗,是短篇,往往这样开头:“意大利王后养了一头猫,这头猫有种特异功能,会变成幽灵猫……”或者是“有一位先生娶了一只大柜子做老婆,拉开柜子的每个抽斗,里面都藏着个婴儿。……”怪里怪气的很像当今的动漫故事。她还会拉大提琴,画画,乱涂乱抹。
  
  无钱买玫瑰的人可以写写诗
  
  圣埃克苏佩里在彼舒埃中学当住读生时去过她家。他算来还是维尔莫兰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在他眼里纤弱慵懒的表妹更像是关在塔里的公主。后来当上空军后备役少尉,在巴黎附近的凡尔赛实习,成了她家的常客。每次带去的不是玫瑰花,因为没钱买,而是十四行诗和短歌,就像当年年轻的夏多勃里昂去见他仰慕的德·莱加米埃夫人——反拿破仑沙龙的女主人。这些诗至今一首不存,可能是圣埃克苏佩里伤心之后统统撕光了;他的朋友还记得这两个残句:做梦要趁早,且看日过午后/埋伏的黑影就要跨过山头。
  二十多年后,路易丝在她写的《圣埃克苏佩里》一书中谈到她的这位多情诗人:“我们青年时代的魔术师。一个流浪汉、一名骑士、一位高贵的先知、一个神秘的孩子,经灵气一吹就会兴奋。在我们按时尚布置的房间里,他高兴,他严肃,海阔天空大谈一些谁也不知道发生在哪儿的怪事。”
  女儿听了他讲的怪事,被他征服了,还收下了未来婆婆寄来的定情物,一串祖传珍珠。妈妈却听不懂他的话,觉得他讨厌,最主要还是想女儿找一个富贵人家。路易丝的哥哥和姐姐对母亲的意见不以为然,但是嫁给一名飞行员,在航空初创阶段无异是要妹妹年纪轻轻当寡妇。
  恰恰在那个时候,圣埃克苏佩里因驾驶不当出了事故,脑袋开花,在医院里昏迷了几天,被罚停飞两周。可是维尔莫兰家对他的处分要严厉得多,路易丝的姐姐到他的病床边,义正词严地对他说,路易丝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剃刀边缘上,要他放弃飞行。这份哀的美敦书对他这个把飞行当作生命的人,实在很难接受。他正爱得发疯,出院后思考再三,还是接受了。忍痛向空军部门提出辞呈后,进入一家企业工作。
  这对未婚夫妇把婚期定在十一月初,又遭到女家强烈反对。为了躲开婚礼计划引起了轩然大波,路易丝在女管家陪同下去瑞士治疗。圣埃克苏佩里趁着暑期请了假,卖掉了柯达相机,到汝拉山与她汇合。他俩共同写信给圣埃克苏佩里的母亲,表示矢志不渝的决心。路易丝向她宣称,“亏了你才有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日子。”这对年轻人卿卿我我,甚至骗过严密监视的女管家,偷偷出发乘上小火车去郊外。路易丝在一篇回忆中写道:
  “他对我说,为了暖和身体,买几块巧克力,抽几支烟,到车站里去坐,那里的招贴画多漂亮。
  “即将分手的男女毫无顾忌地在车站里拥抱。火车头的汽笛声成了接吻的信号,情人们在离别的一刻畏寒地搂抱一起。我们也这样做,同时意识到是在掩人耳目而已。”
  回到巴黎,维尔莫兰家对他的态度还是冷冰冰的,路易丝内心也逐渐起了变化。毕竟她还太小,尽管与未婚夫都像从童话世界来的人,想入非非,还是非常依恋舒适的家庭,没有勇气毅然走入不确定的未来。此外她还发觉圣埃克苏佩里的内心是无法满足的。“没有东西可以满足安东尼,没有东西在他看来是完美的,他的要求决不会在理智的极限前止步。他要追逐的是影子与误解。”
  一天,安东尼到维尔莫兰家,门房告诉他维尔莫兰小组已经去了皮亚里茨,整个冬天不回来。从那里传来的消息,令他感到不安。在圣诞节附近,他去皮亚里茨问个究竟,路易丝很客气地接待他,要求给她一两个月时间清理思想。安东尼还给她写温柔的信,信里对事情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你就是需要一个什么动作都不留下痕迹的世界,像野兽那样为在沙地上踏出脚印而忧虑……你生来要住在深海,像水晶般的不受任何搅动。”这确是与他今后的世界截然不同,那里一切都汹涌澎湃,飘流不定。
  
  落在拉斯维加斯的法国百合
  
  路易丝仔细考虑以后,自然对圣埃克苏佩里很不利。接着圣埃克苏佩里给母亲写信,请她今后再也不提这件事,还说自己也不去想它——然而在后来十年里,他又何尝完全做到。他坚称他毫无遗憾。隔了好几年,安东尼只是偶然在路上远远看见她,从一辆出租汽车里出来,她已经怀孕了。她没有看到他。
  这场好像是无疾而终的初恋,对圣埃克苏佩里或许还是件好事,他自由了,自由选择他的天职,重新回到了他热爱的飞行,走入天空、高山与沙漠,与星星为伴,造就了我们今日认识的那个圣埃克苏佩里,写出了全世界男女老幼都爱读的《小王子》。
  这对路易丝·德·维尔莫兰恐怕也不是件坏事。安东尼在初恋中失去的是法国当代最杰出的一位才女与尤物。她有一句名言:“我以爱情爱你,永远,今晚。”她自己承认,“我对自己的忠诚没有一点信心。”后来阴错阳差,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六岁的美国人亨利·里·亨特,他的父亲是维尔莫兰家的朋友,著名的企业冒险家,以开采高丽的矿产起家。
  亨利长得高大骠悍,在德·维尔莫兰小姐耳边唱的小夜曲,就是他在南美洲热带森林的经历,里面充满鹦鹉、猿猴、兰花,是飞禽走兽的天堂。路易丝听后叹了口气说:“我多么想看到这一切啊!”亨利接口说那还不容易,只要嫁给他就行。她就这样跟他去了美国。蜜月过后,丈夫让她住在拉斯维加斯的公婆家里,自己又钻进了巴西的原始森林。
  
  内华达州只是在1931年投票开放赌场后,才开始在南部的这块沙漠地区大兴土木工程,热火朝天地把拉斯维加斯建造成全球第一的赌城。二十年代,这只是一座贫瘠荒凉、满天风沙的边疆城市。路易丝落户的时候,那里只有五千居民。当她走出庄园,沿门前一条土路前往木屋子邮局寄信,满身臭汗的牛仔与矿工从马背上下来,冲着这个穿欧洲时装的美女大吹口哨,直勾勾地盯着她评头论足。“法国百合”没有斯佳丽那样坚强的神经,在那里住了四年,倒有两年是在圣菲的一家疗养院度过的。
  “沙漠流放”的日子对圣埃克苏佩里和维尔莫兰产生了同样的影响,他俩都当上了作家。她的第一部小说《神圣的一次》,经安东尼介绍,于1934年在伽利玛出版社出版。到她1969年逝世为止,她共发表了十四部小说和三部诗集。这些作品文笔优美,风格欢快,都有一个奇特的爱情故事,那是由她花季少女的遐想发展而来,笔法很接近阿波利奈尔的超现实主义。
  从作品的献词可以看出她的交往,受献者有奥逊·威尔斯、雷内·克莱尔、让·科克多。数不清的名人都等在她家客厅的楼梯口,只为一睹她的芳容,然后又被她弄得晕头转向。她的一名崇拜者说:“这个女人深知怎样做女人。”
  好多年以后,两位没什么共同点的名人,由于她的缘故,名字经常同时出现在报纸上,那两个人就是圣埃克苏佩里和安德烈·马尔罗。原来自三十年代起,路易丝成了马尔罗的生活伴侣。她后来还会自我解嘲,给自己起了个外号:玛丽莲·马尔罗,稍稍有别于玛丽莲·梦露。马尔罗是个专横的男性,有人说这是“大象与小鸟”的结合。体积虽有极大差别,大象可也奈何小鸟不得。
  路易丝晚年还跟马尔罗一起生活时,提起自己一生中爱过的五个男人,她先后正式结婚的两位丈夫,亨利·李·亨特和匈牙利人巴尔费伯爵,都不在中选者名单上,圣埃克苏佩里和马尔罗的名字也没有。
  
  从随时爆发火山与革命的国家来的女巫
  
  圣埃克苏佩里在欧、非、南美三大洲之间穿梭飞行,一直像迁徙的候鸟,四年来没有一个固定地址,也无法预见今后会在哪里长住。1930年,他被邮政航空公司派到阿根廷,当布宜诺斯艾利斯分公司经理。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认识了康素罗·桑星。第二年,当他把她作为未婚妻介绍给别人时,知道他趣味的朋友都感到惊讶。圣埃克苏佩里所欣赏的女性的三大条件是:一头金发,身材高大挺拔,有贵族头衔。而康素罗黑眼睛,黑头发,身高只够到他的肩膀,生长在火山与随时会爆发革命的萨尔瓦多。据她说她还是在一次地震中出世的,这对她本人的性格倒是一个并不夸张的评价。
  不过这个象牙肤色的南美女子也是个绝色佳人。结婚证书上写的出生日期是在1902年,死亡证书上写的是1907年。遇见圣埃克苏佩里时,她已经做了三年未亡人,她十七岁时嫁给了四十九岁的高曼·加利略,丈夫生在危地马拉,为一家马德里报馆工作,常驻巴黎,与乔伊斯、王尔德、魏尔伦、左拉都有来往。梅特林克称他是个文艺复兴时代的真正的男子汉,同时过着三四个人生,个个过得又都很充实。可是,他在跟康素罗结婚一年后,就不知怎么的自杀了。康素罗在亡者脸上做了个石膏面模,栩栩如生,放在巴黎客厅的一个托座上。据俄国小说家库普林的女儿回忆说:“每次康素罗跟人家调情或说出轻浮的话,那个面模就会格格作响”,吓得谁都不敢造次了。
  平时,康素罗轮流住在巴黎和尼斯,那里有加利略留给她的两处房产。那年,有个自称是加利略私生女的人争夺遗产,康素罗到阿根廷去应诉。至于她与圣埃克苏佩里第一次相遇和相爱,康素罗没有两次说的是一样的,不过有一点不变,就是认识的当晚,圣埃克苏佩里让康素罗领受空中洗礼,邀请十几个朋友与她坐上他驾驶的飞机,为了胁迫康素罗,飞机开得旋转腾挪,犹如在拉普拉塔河上空七百多米的地方玩杂耍,康素罗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的求婚。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但决不可能发生在同一天,经过如此蒙太奇的处理,就更戏剧化了。
  在安东尼那里,却没有任何书面或口头上的证据说明他是如何追求康素罗的,甚至在给母亲的书信中也没有提及。不管怎样,他们1931年4月在法国结了婚,还举行了两次婚礼,宗教的和世俗的。从那时起,康素罗说当飞行员的妻子是一项艰苦的职业,过着被逼得几乎发疯的等待生活,每次丈夫在空中飞行她就寝食难安。
  康素罗爱好绘画与雕塑,有一大群拉丁画家和作家做朋友,其中有萨尔瓦多·达利。无论作品与生活都是超现实主义风格。她脾气像一座小火山,热情鲁莽,性子急躁,愿意像空气那么自由,像火焰那样摇曳不定,可以在几秒内决定搬家,可以一走几天没有音讯。一次圣埃克苏佩里等着她去参加一次官方宴请,却接到她从瑞士山村打来的电报:“你没有听到一头迷途小羔羊,从阿尔卑斯山传来的颤抖铃声吗?快来救救我吧。”这叫谁都啼笑皆非,但据说安东尼读了非常动情。
  她声音沙哑,说的法语带很重的西班牙口音,表达方式丰富多彩,让法国人听了一边想一边猜,内容则绝对生动,不亚于中美洲的故事大家,令人真伪莫辨。她说自己还是孩子时,光着身子涂上蜂蜜钻入热带森林,不久引来蝴蝶停满一身,像穿了件色彩缤纷的大衣。有人问她到教堂里去忏悔什么,她发出一阵大笑,出人意料地回答:“我实话实说:神父,我是夏娃的女儿,您希望我怎么样呢?”当人家实在受不了她的任性时,她会委屈地说:“我只是爱有人跟我玩,摆脱这些一本正经叫人讨厌的大人,让自己散散心。”这简直是后来小王子说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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