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石头一般苍白的语词

作者:南希.克莱思




  “魔王,”我的新郎嘲笑道。“看来是的,是魔王为你织的。”
  我一下子扔掉纺杆,就好像它给烧着了似的。“是的,”我气喘吁吁地说。“是的……这不是我做的,我根本不知道……”
  宰相急切地舀起一束金丝,他用手抚摸了一下,他那贪婪的眼睛更红了。
  “你难道不知道,”王子惊奇地说,高傲地注视着那一堆真实的金子。“除非你知道他们真实的名字,或是你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是不会轻易帮助你的。而你,在我找到你时象猪圈一样散发着恶臭,难道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或奢望会知道他们真实的名字?”
  “你以为你无所不知吗?”我反驳道,我以为那会伤害他的自尊心,会抹去他的微笑。可是并没有,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确实知道他们真实的名字。那一定是他的祖先们得以控制他们的最初法宝,真实的名字。
  “我不喜欢卢笛这个名字,那是农妇的名字。我要叫你黄金王妃。”
  “你敢,看我不用拨火棍捅你的屁股!”我吼道,可他依然微笑。
  举行婚礼的那天早晨我拒绝下床,拒绝穿上那件金黄火艳的婚纱,甚至拒绝说话。让他娶我吧,让他娶一个卧床不起,赤身裸体,哑口无言的女人!
  三个男人把我抓下床,一个女人往我喉咙里灌一种如药草般刺鼻的热汤。黄昏时分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张巨如村舍的床边,一张饰满雕刻如缠着藤壶的巨轮般的床。我穿着鲜红的婚袍,束紧的婚袍使我胸部挺起,腰部收紧,臀部突出,颈部高挑。缀满宝石的长长的婚袍在我脚边起伏。沉重的婚戒在我指上使我几乎抬不起手来。
  王子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在他那堕落而狂野的压力下,我显得如此孱弱。
  在我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再次躺在地板上,谷糠的气味变得让人窒息,一个人影向我弯下身来。纺锤般的手臂,长长的鼠脸……他把我抱了起来,撩起我的衣裙,我半带激动地张开了双腿。之后,我又在纺车的呼啸声中沉沉地睡去。
  我被腹中的巨痛惊醒。这巨痛迅速传遍我的全身,仿佛要把我一折为二。可我没有尖叫,我奋力咬住嘴唇。疼痛过后,我叫醒了在我房中熟睡的侍女,“快去叫接生婆!”
  侍女擦着眼睛站了起来,她先用手摸了一下她戴着睡觉的珠宝,生怕它们没了。直到她确认它们还在,她才睡意朦胧地呢喃道:“好的,陛下。”她打了个大呵欠,嘴里象伤口一般血红。
  又是一阵阵痛。
  这一整个漫长的早晨,我的梦让我忘却了尖叫。它在我的脑海里盘旋,苍白而又纤细,如林中的晨雾。如果……也许……老天爷啊,但愿如此!让我的孩子娇小瘦弱,苍白如纯净的牛奶,让他用云彩般朦胧的眼看着我……
  快结束时王子来了。他就站在门边。用一块手绢捂住嘴,来抵御屋里的血腥与汗臭。那是块用金色与绛红色的丝线织成的手帕。他的脸奕奕生辉,交织着希望与厌恶。
  我咬住嘴唇拼命用力,一只毛茸茸的头从我腿间滑了出来。再一次用力,孩子出来了。接生婆把他抱了起来,那根血淋淋的脐带还未剪断。孩子发出了胜利的哭嚎。王子点点头,用手帕紧紧地捂住嘴,急速地离开了。接生婆放下我的儿子,让他躺在我的肚子上哭喊。
  他长着一头稠密而明亮的头发,浓黑的眉毛。他圆圆的脸蛋通红,一双狂热而湛蓝的眼睛。
  我感到梦幻已离我远去,就如烟雾般渐渐的消逝。那天早晨我第一次叫喊了出来——带着愤怒,带着绝望,带着对在我肚子上扑腾着的小东西的无可奈何的爱。我已然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份牵强的爱,正是它用这根血淋淋的脐带将我束缚于这该死的宫殿。
  我疲倦地走过宫中走廊,来到纺织间。我的儿子在我身边蹒跚学步。在门外我遇见了宰相,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文书与侍者。“今天不用纺织了,陛下。”
  “不用纺织?”可我总是在纺织。在我纺织时,我的孩子在我旁边玩弄着金丝,把它们扯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总是如此。
  宰相的眼睛避开我。他那缀满宝石的头饰犹如一个空中楼阁,一个缩小的宫殿。“国库里已堆满了金子,足够了。”
  “足够了?”我象鹦鹉学舌般地回应道,我已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宰相愣了一下,走开了。他的长袍拖在身后闪闪发光。其他人随之而去,只有一个大臣留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目光。
  “有……一个女人。”他轻声说道。
  “一个女人,什么女人?”我认出他来了。三年里他长高了,魁梧了。当年是他把那奄奄一息的老鼠带出宫门的,而我至今还保留着那块他带回来的石头。
  “一个来自东方的农家女。据说她能将稻草织成钻石。”
  他走了,他那丝绒的华衣抖动着。我想到宫中堆满了的金子——一束束的金丝,一房间一房间。一件件的金衣,一道道的金帘,金鱼网,最后甚至连缚住鸡腿的绳子都用金丝。小鸡被扔在炉中,金丝被烤得焦黑,可是不用担心,用不完的金子。太多了,简直没完没了。
  可钻石却很少。
  我小心地握住我儿子的手。法律是很明确的——他是王位的继承人。抚养他是我的职责,只要我还活着,他也活着。
  儿子抬起头来望着我。他名叫德克①,可我想他还有一个名字。一个真实的名字,一个我被禁止知晓的名字。我甚至无法证明他还有一个真实名字。
  “过来,德克。”我尽量平静地说道。“让我们去花园里玩。”
  他撅着嘴嘟哝道:“妈妈织!”
  “不,亲爱的,今天不织。”
  他趴在地上胡闹着。“妈妈织!”
  我母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我那该死的撒谎的母亲,动辄发怒。“不许胡闹。”
  孩子跳了起来,他那火热的蓝眼睛闪着光。他狂叫着向我冲来,当我看到他那只胖手上握着一把嵌着宝石雕着花纹的小弯刀时,已经太迟了。他对着我的腹部刺了下去。
  我喘着气把它拔了出来——只有一点点血,毕竟他只是个两岁孩子。德克尖叫着用小拳头打我,还用他的小金鞋踢我。我想抓住他,可那就像要抓住一只野猫。没人过来——没人,尽管我的四周总是围满了人,令我无法呼吸。最后我用一只手抓住他的双臂,另一只手抓住他乱踢的双腿。他停止了喊叫,狠狠瞪着我,明亮的蓝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芒。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边,一只刻着怪兽的雕像顶着我的背。我们俩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德克,”我轻声问。“你的真名叫什么?”
  他们把事情记下来,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出生,死亡,食谱,信件,战役,交易,事实,故事——如果不记下来他们什么事都不会记得,也许那是因为,每一件事都是那么错综复杂。也或许是因为他们骄傲于自己的笔迹,它们同样的错综复杂。他们用黑色金色或红色的笔挥写下无数密密麻麻的花体字。他们记录下每一件事情,有时女士们会把记在袖口或紧身衣上或挂毯上的事绣出来。然后再由石匠们将它们雕刻于门楣,炉架或圣水盘上。甚至连点心师们也会用杏仁糖在蛋糕上裱出漂亮的花体字。他们靠疯狂的书法来填饱肚子。
  在这里面一定有德克的真实名字。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无意间听到从一阶楼梯上传来的两位女士的谈话,她们说那个能将稻草织成钻石的女孩已被抓到,并被囚禁在一辆大篷车里向皇宫驶来。
  我看不下去了,可我能记住那些形状,甚至那些花体字。然而它们中哪些才是有价值的呢?实在是太多了,太多的浪费腐蚀了真实。
  就在第二天,王子来看我了。他那双蓝眼睛冷酷异常。“你没有好好地抚养德克,可法律规定只有你是他的母亲……除非,你意外地去世。”
  我尽量平静地说:“我怎么没有好好抚养德克了?”
  他没有提到尖叫,匕首,残忍。就在上星期德克用匕首割下一个农家孩子的手指,而当时德克的父亲只是笑了笑。相反,王子这么说道:“有人看见他与老鼠一起玩耍。老鼠,多么肮脏的动物,它们会传染疾病的。”
  我的心又被触动了。老鼠。有时候,就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刻,我会做那个相同的梦。即使现实不是这样的,梦中的幸福感仍使我感动。鼠脸的男孩向我弯下身来,安静的孩子,苍白而朦胧的眼睛。
  “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样的事。”他阔步而去,穿着绣金的皮衣,华贵如金牛。
  我找到了德克,把他带到高墙围绕的花园里。没有。然后,我们又在我的房间里寻找。德克很迷惑,但还没有生气。还是没有。贵族们总是极认真地去消灭鼠类。
  可是在马房里,马夫醉醺醺地躺在草垛上,墙上都是洞,到处都是鼠粪,还有鼠类那酸溜溜的气味。
  几天来,我一直在捉老鼠。我把它们藏在睡袍那肮脏的褶皱里带回房中,我闩上门,放它们自由。没人监视我们;自从传闻有个女孩能织钻石以来,就很少有人来管我了。老鼠们嗅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想找到一个缺口。没有任何出路。几小时后,老鼠依然是老鼠。德克留心地看着它们,他那明亮的蓝眼睛犀利而寒冷。
  第六天,我醒来时看见一个长鼻苍白的女孩安静地坐在地板上。她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如此单纯如此古老的目光。
  我爬下高床,披起一件夜袍。我坐在地板上与她面对着面,德克在他的推车里哭着。
  “听我说,魔王。我知道你是谁,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让你逃出这宫殿。”第一次我这么想,它们究竟为什么要到这该死的宫殿里来。“没人会看见你的。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告诉我两件事。我儿子的真实名字,还有另外一个人的:一个就像你这样的人,一个三年前在这里的男孩,他教会了一个洗衣婆的女儿把稻草织成金子,最后他被一个侍者带出了宫殿。”
  “你母亲已去世了。”鼠脸的女孩冷静地说道。“在两个礼拜前,死于腹膜炎。”
  “太好了。”我残酷地说道。“你答应我吗?为了你的自由?”
  鼠脸的女孩表情依旧。“你儿子的真实名字帮不了你。已然疯狂了的血液,腐败了的血液”——她轻蔑地抽搐一下鼻子——“你即使知道了他的真名也无法主宰他。如今真名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
  习惯,那是又一种取代了真实的华丽的空洞。又一个希望破灭了。“那就告诉我教会我织金子的那个魔王的名字吧!”
  “我快要死了。”她说。
  然后我说出了一句极为残忍的话。老天爷,宽恕我吧,那是句多么自私伤人的话。“诉我,不然你会缓慢而痛苦地死去。”
  鼠脸的女孩没有回答。她用苍白的目光看着我,苍白而又充满理解的目光。
  我踉踉跄跄地离开房间。
  我像个瞎子一般;我跌跌撞撞地走向我丈夫的议会厅。事实原来如此。纺草成金的力量并没有使你改变,然而当这力量受到威胁,或是外界的力量比这更强时——你改变了。你变得残酷了,你竭力去保住那原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而对于你自己的东西却置之不理。
  第一次,我明白了我母亲干嘛要撒谎。
  王子坐在桌前,议员们坐在他周围。我冲进去,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没穿金衣。他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我。
  “那个能纺出钻石来的女孩,她什么时候到?”
  他皱了皱眉,议员们都拿起鹅毛笔在纸上忙碌起来。“快把王妃带出议会厅,”我的王子说道。“她看来有点不大舒服。”
  三个卫兵跃向前来,他们的盔甲也是用金丝织成的。
  我找不到三年前的那个年轻侍卫,他现在肯定已不再是个侍卫了。但是在马房里我找到马夫的儿子,一个纤细的年轻人,和我差不多高,穿着他也许以为是很寒酸的普通的布衣。“在我房间里有一只老鼠,我会用布把它包好交给你。你要把它带出宫廷大门,到森林里去把它放掉,我会在高塔上看着你这么做。事成之后,我会给你用金丝织成的衣裤鞋袜作为奖赏。”
  他的眼睛因欲望而闪耀,脸色因兴奋而红润。
  “如果你把老鼠半路弄死,你小心点,我有办法知道的。”我骗他。
  “我不会的。”他也骗我。
  他没有骗我,因为他从林中回来时浑身发抖,面色苍白。他递给我一块石头,一块干净光亮如单纯的语词般的石头。他没敢看我。
  不过他还是拿走了金衣。
  那天晚上,我从同样的梦中醒来。那是在黎明时分,我看见在我那金红色的床单上有两块苍白的石头紧挨在一起。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字,不是那种华丽的花体字,而是单纯简朴的字,能够抚慰双眼安顿灵魂的字,看着它们就如同躺在一块被大自然的阳光温暖了的岩石上一般惬意。
  我无法读出它们,不过这没有关系。我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那些语词就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呼吸里,在我的骨髓里,就好像它们永远都在那里。那些语词是:rumpel,真实;stillskin,与宁静。
  树林消失了,一片片的矮林,一丛丛的树木从眼前隐去。大地渐渐升起,我与德克在青草覆盖的群山间掣马飞奔。我跨下马,用手抚摸了一下草梗。那是些坚韧的草梗,暗淡而乏味的绿色。那是你用镰刀或火焰都无法斩尽杀绝的青草。
  在群山的远处树林再次显现,矮小而厚实的树林,苔藓在它们的脚下,蘑菇在它们的身旁。它们看上去是永远存在的。有时候苍白的火焰掠过大地,如透明的雾霭,如古老而乏味的落日。我战栗了;火焰不会是古老的。这不是一个洗衣婆的女儿配享受的风景。德克在马鞍上烦躁地扑腾着。
  “你要学会安静,德克。”我对他说。“要懂得安静的力量,要将自己的言行奉献于真实。”
  我母亲从不明白,王子和大臣们也不明白,除了鼠脸的男孩和鼠脸的女孩外没有人明白。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潜回那腐败的皇宫,那是因为他们从不放弃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也不追求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因为无论违背了这两者中的哪一项,就等于将真实命名为虚幻。
  德克不明白我说的,不过他转过身来瞪着我。他那两条浓黑的眉毛凝在了一起,一双蓝眼睛闪烁着愤怒的光。
  “在现实生活中,最初的要素就是力量,德克。”
  当我说完这句话时,看见他静静地坐在一根斑驳的树桩上,他的目光苍白而平静。“不,”他说。“我们不会带着狂热而腐败的血去教育孩子。”
  我立刻把德克抱在怀里。我可不想失去他,即使那对他更好。他与我在一起会更好,我是他的母亲,我可以教育他,抚养他,我可以为他去偷去抢去骗人去撒谎……
  我无法拯救我的儿子,我只有微弱的虚幻的力量,就像织草成金的力量。
  “这一次你要对付的可是个桀骜难驯的小子。”我说。
  “我不干。”魔王站起身来。苍白的火焰从干裂的大地上升起,在他的四周跳跃。德克哭了起来。
  “不,你会干的。”我说,我闭上了眼睛:为了德克,我宁愿放弃真实的自我,放弃我那微薄的力量。“我可以强迫你接受他,因为我知道你的真实名字,Rampel stillskin①。”
  魔王看着我,苍白的眼睛里有无限忧伤。随后,德克就离开了我的怀抱。他站在男孩身边,已经安静多了,他的烦躁也消失了。苍白的火焰从大地上升起,在我的指上燃烧,将它们烧成了灰烬。一个景象在我脑海里燃烧。我大声叫了出来,只是因为痛苦:德克得救了,我不在乎我再也不能纺草成金了,也不在乎王国里所有的金子一下子都变成了石头,苍白光滑而普通的石头,犹如真实的语词。
  
  注:
  ①意为蜘蛛怪
  ①Dirk,意为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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