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石头一般苍白的语词
作者:南希.克莱思
《石头般苍白的语词》是一篇强劲有力的黑色童话,采用了古老的侏儒怪传奇的故事框架来表现语言的魔法与知性的力量。它选自一部成人童话集《白玫瑰、黑荆棘》。
我们向西行进时,绿林不再翠绿,草地变得荒芜。灌木已很少出现,光秃秃的林子,凄凉的树枝,如断臂般指向天空。没有鲜花。我那偷来的马,驮着我们两个没有份量的人,在荒凉的林子里择路而行。马蹄踏到半裸的石头时就会有火星闪现,陌生而苍白的火焰慢慢消逝,摇曳着的片刻光亮,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我颤栗着望向远方。
可我的孩子却专注地看着这火光,在马鞍上不时动弹的他平静下来。我能感觉到他那幼小而结实的背部顶着我。他很安静,尽管他现在会说几句话了,有时他会整天嚷嚷“走”、“给我”、“天!”什么的。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我知道他那双大眼睛是湛蓝而强硬的,在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漂亮的眼睛,他父亲的眼睛,令人联想到他父辈们的故土的眼睛。
她知道她怕自己的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这实在太糟糕了。
我本该用纺锤去刺王子的,虽说它没有针那么尖,但也同样有效。我曾用它对付过磨坊主的儿子杰克·斯达林,他以为他可以对我动手动脚,就因为我是酒鬼和爱吹牛的洗衣婆生的女儿。我母亲的大话,就和我父亲每晚踉跄的脚步一样荒唐,什么我出身高贵啦,我父亲是个勋爵啦,我祖母是仙女啦!……甚至还有什么我的女儿能纺会织,她能将稻草纺成黄金!
“来跟我调调情,”趁我一个人在小茅屋里,杰克色迷迷地瞟着我。他的双手火热,呼吸恶臭。他那双脏手在我胸口乱摸,我拿起纺锤猛戳他肚子,他像被镰刀割到的干草一样蜷缩成一团。纺锤在石锭盘里旋转;我用锭盘向他砸去,他逃窜着撞到牛奶桶上,那响声活像到了世界末日。整整一个月,他头上起了个红颜色的、果肉一样柔软的疱。
但在宫殿里是没有石锭盘的,也没有牛奶桶,更没有恶臭的呼气。就连调戏也不一样。“你看,”他说道。他衣着华贵,举止优雅,牙齿洁白闪亮,漂亮的蓝眼睛闪着贪欲的光芒。“这是台纺车,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吗?”
“没有。”我回答说,声音高亢而尖细,根本不像我自己的。地上铺着稻草,一捆一捆的,一直堆到天花板,空气中谷糠的气味使人窒息。
“这是新的,它们来自东方。”他朝门口踱去,他那饰满刺绣与宝石的衣裤上连一根稻草也没粘上。“织起来比手工纺杆的纺锤快多了。”
“我的纺锤在锭盘里,不在手头。”我说道,这话给了我勇气。我直视着他,管他什么王子不王子的。“可是陛下,你准是给骗了,我母亲……她有时会胡说八道的。我无法将稻草织成金子,哪个凡人都不可能。”
他只是笑了笑。他当然不是凡人,不完全是。古老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流淌,尽管混杂,却毕竟存在。有人说这种血液虽已热昏,已腐蚀,却尚存着魔力的微光;而失去权力的微光,就给他造成了一种冷酷。尽管我常听人们这么说,却从没相信过——毕竟人们喜欢说三道四——此刻,站在他身旁,在这无窗的屋子里,看着他微笑着走向门边,看着谷糠如积灰的金子一般使我窒息,我这才相信了。
“我毫不怀疑你能把稻草织成黄金,”他说。“我还希望到了明早,这一屋子的稻草都会变成黄金。”
“你简直想水中捞月!”话刚出口,我连忙捂住嘴。我总是,总是口无遮拦。而他只是笑了笑,我第一次怕了他那闪亮的蓝眼睛里的笑意。
“要是你不把它们全织成金子,”他柔声说,“我就会杀了你。如果你织成了,我会娶你为妻。多美的诱惑啊,不是吗?对你来说,你嫁了一个王子为夫;对我来说,我娶了一个财女,金子用也用不完。”
我似乎看见他的手指在不停抚摸我。注意到我的表情,他喜笑颜开了。
“缓慢而痛苦的死亡,”他说,“你不会让它发生的,对吧,我亲爱的魔女?你不会让它发生的,啊?”
“我无法让稻草变成黄金!”我尖叫,愤怒和恐惧都快把我逼疯了,可他连听也不要听。冷不防,一只老鼠跃出谷堆,飞快地窜过来。王子的脸一下子白了,马上落荒而逃,在给老鼠逮着以前闩上门。我听到门外插销发出重重的响声,回头看到那架来自异国的纺车,成捆的谷子就摆在纺车后面,一直堆到光秃秃的天顶横梁上。
我双膝瘫软,倒在谷堆上。
这世上有太多的方法去缓慢而痛苦地死亡。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蜷缩了多久,像个不停啜泣的婴儿,面对着他从未碰到过的恐惧。等我清醒过来,那只老鼠仍然在门边摸索,想从门缝下面挤出去。它应该可以挤出去的;连我们村里的老鼠都没有这么瘦弱污秽。我急忙爬到老鼠那里,我们在门缝底下拉拉扯扯,一片铰链,隔离了自由与禁闭。
那扇门那么严实,连跳蚤也休想逃得出去。
然后,我在草堆后面蠕动着爬行,感觉每一寸的墙壁。那些石壁,连一道裂缝也没有,连一个被湿气或苔藓腐蚀的缺口也没有。这让我很生气。为什么整个阴森森的村子里只有宫殿里的石壁完好无损?即使杰克·斯达林父亲的磨坊里也只有发霉的墙壁,该死的、破烂的磨石,该死的、下流的灵魂!
天花板上的横梁木非常结实,没有丝毫破损。
没有窗,只有石烛台上的烛光。
石头地面上没有任何机关,不可以掘起任何一块石头找到一个地下通道。
我转身去看纺车,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处境下,我也许会觉得它非常漂亮,一台漆得油光闪亮的木纺车。我转了下车轮,纺锤自由地旋转起来,速度之快,连我这个村子里最好的织女也自叹不如。有了它,我可以飞速地织布,可以不再贫穷,可以为我们那漏水的小屋买个新的茅草顶,可以为我那泥醉的父亲买张像样的床……
老鼠仍蹲伏在门边,瞧着我。
我把稻草装入纺杆,谁知道呢——毕竟这是台外国货。“来自东方,”他说过。也许如我们西方一样,那里也有魔王。也许这异乡的纺车可以织草。甚至可以织草成金。我,一个酒鬼和自大狂的女儿,能有多大见识?
我推动闪亮的纺轮,纺锤转起来。在我弯曲的手指下,稻草向着纺锤慢慢移动。稻草,依然是稻草,化成谷粉纷纷坠落。
我反复再试,直到闪亮的纺车被谷粉笼罩,变得暗淡模糊。稻草坠落于石地,甚至没有一根稻草被卷在纺锤上。
我尖叫着向纺车猛踢过去,纺车重重倒地,发出木头破裂的声响。“我的天,”我诅咒道,“你这该死的魔鬼!”
“如果它是个魔鬼,你就不会这么惨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转过身来,老鼠坐在门边。他不再是只老鼠,而是一个矮小、鼠脸的男人,瘦弱饥饿、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我看着他的双眼,苍黄而朦胧,如梦中浮动的色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已置身于魔王之中。
奇怪的是我丝毫也不觉得害怕。他是如此的弱小,如此的苍白。我一只手就可折断他的臂膀。他甚至比我年轻,尽管他下巴上长着柔和的短须——一个男孩,曾经是只老鼠。
比起置身于一个密室之中无法脱身,这样一个魔法世界又有什么可怕的?
“你不害怕,”他用同样安静的声音说道,即使我曾恐惧过,那恐惧此刻也离我而去了。他微笑了,我所见过的最为忧伤也最为谦卑的微笑。他那干瘦的嘴唇蠕动着,可他眼中那苍黄疲惫依旧。“你是个大胆的女孩。”
“像我娘,”我痛苦地脱口而出。“大胆而不幸。”当然不是她要面对痛苦而缓慢的死亡,胡说八道的母狗。
“我想我们能相互帮助,”听他这么说,我大笑起来。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禁要发抖,我在嘲笑的可是个魔王!因为无知,我们的行为是如此得愚蠢!
他再次给了我他那可怜的鬼魂般的微笑。“你知道吗,卢笛,艺术进步后会怎样?”
我搞不懂我们在谈些什么。艺术?他是指魔术?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一阵冰凉的刺痛突然向我袭来,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嘲笑他了。
“是的,也包括魔术。”他安静地说道。“尽管我是指其它方面。绘画,雕塑,诗歌,甚至花毯——一切由语言与色彩构成的东西。你不织花毯吧,卢笛?”
他明知故问,只有小姐们才织花毯的。我脸红了,我想他是在嘲笑我。
“艺术起源于单纯,苍白,绝对的真实。如人体的石刻,又如炉火的欢歌。苍白,苍白如石头,苍白如稻草。单纯的语词,真实的内容。如天然羊毛般的构思,羊角的色彩。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构思更人为了,色彩更明亮了。为配合某种韵律或某个象征,或是屈服于他人的压力,故事被扭曲了。最后,构思因热情而曲折离谱,色彩也更加眩目——看着我,卢笛——而原来的真实与自然法则显得软弱而颓废。真实已无法让我们感动,取而代之的是狂热的幻影,被腐蚀了的真实,彻底的堕落。”
他斜身向前。“魔术也一样,卢笛。魔王也一样,古老的血液被世代的婚姻所稀释。而我们原本的苍白,原本单纯的语言,已荡然无存。”
我实在搞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他的肤色如此苍白,脑袋上或许还有一个瘤。男人们不会这样说话,男孩也不会,老鼠更不会。可我想说些什么让他高兴,因为是他,让我暂时忘却了黎明到来时的恐怖。
“缓慢而痛苦的死亡”……拷问台?火红的铁钳?铁女架?一阵晕眩,我把头埋进膝盖。
“你只要让我出去,”魔王用单薄的声音说道,“让我离开这间屋,让我离开这座宫殿,让我走出这扇宫廷的大门。”
我没有回答。缓慢而痛苦的死亡……
“我的要求,”他说,“仅此而已。因为我们自己已失去了力量,太多的狂热……太多的色彩……”我听见他疲惫的脚步声,然后纺车被扶起来了。过了很长时间,它转动了起来。
我抬起头,看见闪亮的木纺车,完好无损。男孩坐在纺车前的一捆稻草上,他那灰白的面容如耶稣受难日一般悲伤。在他的手指下,纺锤在车轮带动的锭盘里旋转着,纺出了一束又一束闪光的金丝。
黎明时分,我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睡着了。我倦极了,睡眠如药物般将我俘虏。当我醒来时,屋里已没有一颗谷粒。一束束的金丝紧紧缠绕,无穷无尽的金丝比阳光更耀目。男孩的脸如此灰白,以致于我以为他要昏倒了。他四肢颤抖着。他蹲在那里,尽量远离着金丝,目光看向别处。
“我已无处藏身,”他的声音如脸色一般苍白。“他们会迫不及待地去扒弄金子,而我……就连最微薄的力量……都没有了。”一说完这句话他就倒下去了,失去了知觉,一只老鼠倒在石头地面上。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放在了我的围裙里。门闩被打开了。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王子站在门口,碧绿的丝绸与炫耀的黄绒,浓黑的眉毛下一双蓝眼睛闪着不置信的光芒。然后这不置信迅速转变为贪婪,令人恶心的贪婪,就像一块鲜肉因坏疽而腐烂。他看看我,走过去抚摸了一下金丝,又看了看我。
他笑了。
我想在婚礼之前逃跑。我早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甚至要放掉老鼠都是那么艰难,我开始都打算要放弃了。离开我的房间很简单,走出宫殿在王妃们的有围墙的花园中散步也不难,可要走出这宫廷的大门则是不可能的。最后我贿赂了一名侍者用布包把老鼠带出,我看着他们走过吊桥进入林中。我知道他已逃脱,因为男孩回来时非常惊恐,他还递给我一块石头,一块苍白单纯如骨头般的石头。没有其它传言,也不需要其它传言了。
然而我自己却无法脱身。到处都是警卫,侍者,侍女,即使在我上床或去方便时也有人看着。老天爷啊,在隐私方面富人们是多么贫穷!
到处都是衣着豪奢色彩明亮的人们。碧绿,鲜红,金黄,火焰般的色彩。丝绸,羽绒,绫罗绸缎。钻石,翡翠,红宝石,垂在颈上如同鲜活的伤口,胭脂与香粉也随之闪耀。所有的宫中走廊都是弯弯曲曲的,雕刻着无数幻想国中奇形怪状的鸟兽人形,显得分外沉重。
我要求单独去见王子。我带了一把可笑的面包刀,被漆得火红的刀柄上有蔓叶花饰。他虽说人高马大却也身手敏捷;我没有刺到他,反被他轻松地缴了刀。我等着挨打或更重的惩罚,可他只是懒洋洋地笑了笑,用手摸了摸我那一头乱发,我那拒绝染色与梳理的乱发。
“你是个小魔女,是吧?我也有魔法……”他强行吻我的嘴唇,我却无力挣脱。当他放开我时,我一口吐在他的脸上。
“让我走!我骗你的!我不能把金子织成稻草——我根本不能!是魔王为我做的!”
“当然是他们做的,”他微笑着说。“他们常常帮助农夫们吸干他们的血。”可他的前额上起了一道细细的皱纹。
那天下午一队人马走入我的房间。王子,宰相,两个拿着纺车的人,还有一个提着一捆稻草。我的心在胸口狂跳。
“现在,再来一次,就在这里,现在。”
一个男人把我推向纺车,把我按在用金丝装饰的脚凳上。我看着纺车。
有那么多不同的方式去死,比我几天前知道的还要多。
我把稻草放在纺杆上,转动了纺车。纺锤在锭盘里旋转。在我弯曲的手指下,稻草变成了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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