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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使人愚蠢”
作者:王滨滨 [德]《明镜》周刊
明镜:格拉斯先生,您下周出版的新诗集叫《最后的舞蹈》,听上去不是很像终曲与告别吗?
格拉斯:《最后的舞蹈》从形式上来讲是个单数,但其中的艺术内容除了文学还有舞蹈画面,由此也就构成了一个复数概念,是在我这年龄可以预见到结局。
明镜:今秋有这么多年老的德国作家都以新书来证明他们的活力,您能对此解释一下吗?比如克丽斯塔? 沃尔夫、西格弗里德?伦茨、马丁?瓦尔泽以及瓦尔特?凯姆博夫斯基那个和您完全相似的书名《最后的问候》。
格拉斯:也许和战争的影响有关。与我同年的人(我1927年出生,瓦尔泽、路德维希?哈里希也是这年生)都参了军,小一两岁的人还只是空军预备役人员或是民兵。不管怎么说,战争及战后的经历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比起其他人,这些经历更能给我们定下主题。
明镜:您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吗?
格拉斯:开始时我避免这个主题,跳着我那艺术蛋舞。我本来没打算写小说,然后写了《铁皮鼓》,就这样继续写了下去。联结我和我这一代作家的是我称之为强迫症写作的东西,简直停不下来。
明镜:克丽斯塔? 沃尔夫曾在小说《童年楷模》中写道:“无论如何,战争至今是个解释不清或谈论不够的事情。”虽然有伯尔、格拉斯和伦茨的战后小说,今天还能这么说吗?
格拉斯:在这些书里涉及更多的是战争后果。其他的民族,不管正义与否,可能会做出决定:对此已说得够多了,现在这已成为过去!而在德国人那里结果却是另外一种样子——我们的过去总是赶上我们。也许还有其他不无讽刺的东西,那就是失败,甚至就像我们必须记录下来的那种彻底的失败也会带来好处。
明镜:怎么会?
格拉斯:胜利有时使人愚蠢,人们认为不必思考是什么导致了战争,也没机会从失败中学习了。我们虽然有战争带来的不幸,也有遗留下来的巨大负担,但我们有这种很小的、可相当重要的好处,那就是我们不得不总是不断地重新开始,从另外一个视角,用另外一种眼光重新再审视过去,这也总是使我们遭遇我们曾作过的孽。
明镜:您自己作为诗人开始了您的文学生涯,您在诗中从始至终都运用了一种符合日常用语的风格,平淡,无激情。您很早就读过布莱希特和贝恩吗?
格拉斯:这样一来我们又说到我这一代人了——愚昧地在纳粹时期成长,战后一大堆不熟悉的东西向我们涌来。对我来说有许多东西是需要补上的,从特拉克尔、里尔克直到林格尔纳茨,还有早期的表现主义者,这些我都不知道。阿波利奈尔很重要,布莱希特和贝恩根本没那么重要。与此同时存在着文学复辟,这些诗人我们称之为“向草耳语者”:描写大自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宛如一派最多就是遭到毁坏的田园风光。这时我开始反抗了,还有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尔和彼得?吕姆科夫的反抗。
明镜:您从不敢说“我”。
格拉斯:我总是相信这个“我”马上会通过小说的虚构得到转变--就像也通过诗歌形式上的高要求转变一样。
明镜:您新诗集第一首诗的开头“当我把沉船……缩写成书时”显然指您去年发表的中篇小说《蟹行》。
格拉斯:对我来说情况是这样的:小说的题材我考虑了很久,它是某种压抑的东西。除了我写完一部小说后总喜欢换笔也喜欢变换形式外,我还有种需求,想在这本诗集里写点轻松的东西,我用画笔和陶土塑造了舞动着的伴侣,与此同时头几行诗也就出来了,就这样用了一年多。就写作过程来说,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一环接一环。
明镜: 您大开本集子中的插图表现了跳着舞、但也性交着的伴侣,可他们看上去并不怎么幸福。
格拉斯: 您这么认为? 我不这么看,舞者很投入。
明镜:您在《曾在勒文堡》这首诗里把您这一代的青年男子描写成好色的受益者,“当我们从战争中活了下来”,诗里写道他们想向自己证明“幸存下来以及其他的能耐”。
格拉斯:是的,我作为战争受益者因成年男子的缺席而受益——十三四岁时我就学会了跳舞,放在别的时期不会有一个女孩关心一个人的。后来战争刚结束时有一股舞蹈热,是今天人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这种狂热很自然地走向性爱,虽然没走多远,不像今天的年轻人。避孕药改变了许多东西,当时只是愿望而已。
明镜:今天你诗里写道:“来吧,和我做爱,只要我的宝贝竖着。”这样的诗句是否恰当?您对此有过疑虑吗?
格拉斯:这种表达包含着男人的自私,也是过高估计了这个“不倒翁”。如果一部诗集叫《最后的舞蹈》就不能缺少这样的主题,它与“倒立诗”相连。
明镜:六十年代初您的中篇小说《猫与鼠》还是禁书,被放到柜台下,当时人们认为您书中的“淫秽”会对“年轻读者的想象力产生负面影响,诱导他们发生性行为”。
格拉斯:人们常就文学能否改变世界进行争论,对此我有个很好的例子。那次朗读完(作品)后有一个男子,也许五十多岁吧,走过来说要谢谢我,“我十六岁就读了您这部小说,当时是不允许的。我得告诉您,从此我手淫简直快活多了。”这也是文学的一种影响。
明镜:几周前您在加里宁格勒,也就是从前的柯尼斯堡朗读了您的小说《蟹行》的片断,小说讲的是1945年初满载德国难民的“维廉?古斯特洛夫”号被苏联潜艇鱼雷击中后沉没的故事。您在那里有何体验?
格拉斯:听众很专注,反响不错,但听众中也有一位原波罗的海舰队的军官,是马里内斯科委员会的,该委员会的努力获得成功,在那儿为马里内斯科建了一座纪念碑……
明镜:……1945年指挥了潜艇的那位。
格拉斯:我的观点是,使“维廉?古斯特洛夫”号沉没不是战争罪行,因为舰上配置混杂,有潜艇新兵和女海军预备役人员,有戎灰颜色的高射炮。但也不是英雄行为,是列宁格勒保卫战。我看没理由去看这座纪念碑,我根本反对这类纪念碑,也反对伦敦为指挥了英国轰炸机的飞行员阿瑟?哈里斯建纪念碑。
明镜:您第一次听到“古斯特洛夫”灾难是什么时候?
格拉斯:我说不出准确时间了。自1944年年底我就没有了父母的消息,1945年4月我受了伤,是在马林巴特野战医院里得知战败的。直到1946年秋——当时我在一个矿山工作——我才又有了父母的消息,在此之前我很担心他们会在船上。虽然官方保持缄默,但沉船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在战时就传开了。
明镜:三年前您就驱逐和空袭战,但主要针对德国的罪行说道:“一种不公掩盖了另外一种不公。”对德国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苦难说得太少吗?
格拉斯:两者不能比。有充分的理由说明我这一代,还有老一代的作家首先着重表现了德国所犯下的罪行,我自然从没掉转目光,从《铁皮鼓》起就这样,这也是我的书不能在东欧集团出版的原因之一,连在东德都不行——它描写了红军占领但泽及把德国人驱逐出该城,但小说的重点是在别处。直到现在人们才又回到这些主题上来也有好处。在最终承认了奥得-尼斯河边界和苏联解体后,人们在波兰可以更公开地谈论这一切了。
明镜:您也因此而反对在柏林建一座被驱逐者的纪念碑吗?
格拉斯:我极为赞成记录下二十世纪带来的东西,这种恐怖的野蛮的驱逐行径,但这是欧洲的任务,而不只是德国的。被驱逐者协会在过去的岁月里肯定已有变化,但我不想让他们来做此事,那样的话不管您是否愿意,又会走向自我关注,所以波兰人、捷克人、希腊人、土耳其人和亚美尼亚人也应参与其中。一切由此开始:消灭亚美尼亚人是千古灾难,下一步则是二十年代希腊人被驱逐出小亚细亚,而土耳其人则被驱逐出希腊,这些都是强制性迁徙,死者无数。
明镜:哪儿是建这样一座纪念碑的理想地点?
格拉斯:无论如何不是在柏林,那样一来结果又是错误的对比——这里是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那里是被驱逐者纪念碑。波兰建议在布雷斯劳,是可以的。我最希望建在奥得河畔的法兰克福或格尔利次,那是边界,是历史所在地。
明镜:看来总理的看法也差不多,你们俩谈过吗?
格拉斯:他知道我的意见,他寻求对话,寻求另一种看法。我观察到他是能够倾听的人。
明镜:您现在在丹麦的默恩岛这里,关于德国改革的论争您还关心吗?
格拉斯:当然了,在此过程中我惊叹如今什么都可以叫“改革”,这里涉及的可是取消改革,这越来越表明这个国家几乎无法管理了,一切都彼此阻挠。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站到说“国家(权力)要加强”人的一边。在选出的政策委员会以外做重要的决策是危险的。现在如果没有工业和院外活动集团的首肯是不会有改革的,院外活动集团成员权力过大有害于民主。
明镜:社会民主时代已过去了吗?
格拉斯:这是胡说,不要相信这一套。只要存在社会不公,看不到结束,就需要一个党来关心这个问题。我始终是伯恩斯坦分子,信奉修正主义的必要性。对我来说,施罗德在这个意义上也是修正主义分子。
明镜:听上去像恭维。
格拉斯:施罗德面前有着巨大的任务,有许多失败的可能性。
明镜:现在社民党总书记建议制定一个新的党纲,党纲中不再提“社会公正”和“民主社会主义”。这触动了您什么?
格拉斯:我认为这是愚蠢的。我始终希望务实的和长远的目标彼此能相符,当然我不想仅寄希望于欧洲,贫穷是世界范围的,在穷国与富国之间存在着不公。这正是恐怖主义加剧的深层原因——这些穷国由失望转为仇恨。
明镜:9.11恐怖分子大多出身富裕家庭。您认为恐怖主义因贫困而产生?
格拉斯:不管怎样,不应以战争对此做出反应,应该问一问为什么年轻人愿意搞自杀性袭击?战胜饥饿的潜能是存在的,就在加拿大美国人手中,还有基因控制的粮食:穷国的依赖性越来越大了。
明镜:您在访谈开始时说“胜利使人愚蠢”,想到的是美国情形?
格拉斯:我说这话并非得意洋洋,很糟糕看到一个大国,一个真正的超级大国没从自己不多的失败中,比如越战中学到点什么。为什么对目前危机的反应只有我们刚刚经历的这一种,缺乏这种学习劲头肯定是个原因。
明镜:您会在某个时候写自传吗?
格拉斯:这始终是一个“以什么形式说谎最好”的问题,我不太相信自传。如果我有可能以某种变体来讲述自己的话也许很有诱惑力,但我确实更喜欢以虚构,也就是小说的密语形式写的自传,《最后的舞蹈》也包含着我的一段生平。
新诗集里的诗:
无耻
我们这些畜生
我们彼此舔着
而后感到——
厌了倦了——
用同一个舌头
排列适当的词语,
彼此解释世界:
汽油价格上涨,
养老制度残缺,
不可理喻的
贝多芬最后的四重奏。
奇迹
刚刚还软绵绵且
用坏了这么多年,
它竖了起来
——怎样的奇迹!
它竖着,——
想让你,让我和你惊羡,
遭诋毁的同时还能使用。
加演
长时间的喝彩——手艺硬梆梆
疲惫苍老D 音乐家们再一次抓起
木管与钢管乐器。
一对对儿舞伴,仿佛命运使然偶在一起,
不得不动着,保持着,
只要节奏还在延续。
服务员已收拾桌子。我们知道,很快,
哪怕不是立刻,就结束,但希望
有加演,一直等到最后。
就这样迟迟拖延着,既普遍又特殊
我们的结束,结束时间早就用红笔标出
写在日历中。
最终关灯的人,呆在黑暗中,
轻轻咳一阵,幸灾乐祸地窍笑一番。
最后的轮舞是波尔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