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美洲虎的微笑

作者:许志强 [英]萨尔曼.拉什迪




  我想,他说的可能都是真的。“但是,”我紧追不放,“《日瓦戈医生》是怎么回事呢?我们能指望它很快就出版吗?”
  “我个人的看法是,”阿姆里斯基答道,“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的这部小说《日瓦戈医生》是一部蹩脚的小说。他获诺贝尔奖不是出于文学上的原因。”
  “说句实话,我本人也不是那么地喜欢它,”我说。
  “而且它那部改编的电影简直就是糟糕透顶,”他接着又说。
  “是这样的,”我说,“但是不管你对《日瓦戈》有何看法,它已经成了苏维埃审查制度的一个象征了,而且,话得说回来,你也很难真的说帕斯捷尔纳克没有资格获诺贝尔奖。”
  阿姆里斯基又点头了,点了无数次。“对,我想这部小说很快就会出版的,”他说道,好像这不过是琐事一桩。“至于说他的诗歌,”他接着又说道,显得颇为通情达理,“我会把世界上所有的奖金都颁给他的。”
  那么还有其他的那些作家呢?“我们犯了许多的错误,”他说,“涉及到我们很多伟大的作家:阿赫玛托娃(注:安娜·阿赫玛托娃(1889-1966)俄国白银时代的伟大抒情诗人,著有《没有主人公的长诗》、《安魂曲》等作品。),布尔加科夫(注:米哈依尔·布尔加科夫(1891-1940)苏联伟大的小说家和戏剧家,生前作品多遭查禁,其代表作《大师和玛格丽特》、《狗心》等均在作家去世多年后才得以出版。),帕斯捷尔纳克。这些错误现在正在纠正。阿赫玛托娃的丈夫、诗人古米廖夫[注:尼·古米廖夫(1886-1921)俄国白银时代的诗人,著有《幽会》等作品。1921年8月涉及“反革命阴谋”事件在彼得格勒郊区被苏联当局处决。八十年代末平反,恢复名誉。]就是一个例子。他的一本诗集正在出版当中。”
  我注意到,他并没有提及曼杰尔斯塔姆(注:奥西普·曼杰尔斯塔姆(1891-1938),俄国阿克梅派诗人兼理论家,著有《莫斯科之诗》,《沃罗涅日笔记》等作品。1938年被当局再度逮捕,遣送到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的集中营,后因身体虚弱,诗人在该集中营去世。),而发生在古米廖夫身上的所谓“错误”就是最终把他给处决了。这个用词看来很不恰当。
  “对,”阿姆里斯基说,“是有一些错误。”我的某些意思在翻译的过程中显然是被遗漏掉了。
  “近些日子来,俄国文学患有一种奇怪的精神分裂症,”我提到,“绝大多数在苏联境外相当知名的作家在国内没人读,反过来也一样。对一个仍然呆在国内的作家来说,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的回答开始攻击起那些持不同政见的作家。他们已经不写文学作品了,他们变成了写时事政治的小册子作者。他们很平庸了。“就算你说得对,”我说,“事实上我并不同意这种看法,尤其是在讲到布罗茨基[注: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1996)苏联流亡诗人,地下文学的代表,因写诗被苏联当局逮捕判刑,后被迫移居国外,加入美国籍,作品有《约瑟夫·布罗茨基诗选》、《言辞的片断》等,198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索尔仁尼琴、西尼亚夫斯基[注:西尼亚夫斯基(1924- ),苏联作家,著有记载斯大林专制下俄罗斯作家遭遇的回忆录《来自合唱团的一个声音》。]和沃伊诺维奇[注:沃伊诺维奇,苏联作家,与索尔仁尼琴齐名,后移居美国,著有《士兵乔恩金》、《2042年的莫斯科》等作品。]的时候——可就算是这样,平庸也不是用来查禁一个作家的理由。毕竟,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三流的作家在出书呢。”
  “让我来跟你讲讲我对索尔仁尼琴的个人看法吧,”他说。“我不喜欢他最近写的那些东西。已经越写越糟了。而且他变得相当的右倾,相当的亲里根了,相当的小家子气了。”
  我说,自打索尔仁尼琴到了西方之后,我对他的许多声明也持批评的态度;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把那些东西跟他作为《古拉格群岛》的作者的地位分开来看的,是不是这样?“让我跟你讲讲我对《古拉格群岛》这部作品的个人看法吧,”阿姆里斯基提议道。“你得要理解,我们伟大的古典作品中有着一种崇高的悲剧传统,在那里面会出现许许多多的丑恶事物和丑恶行径,但最终总是会有净化,有灵魂的洗涤。但在索尔仁尼琴那里我们找不到净化。这就是我不喜欢这部作品的原因。”
  我正想说,索尔仁尼琴的作品缺乏净化的东西,可能更多的是跟俄国的历史而不是跟他在艺术上的局限有关,但这个时候我意识到尼加拉瓜的两位作家已经听得一头雾水了。“苏联这个国家是有很多严重的问题,”马利欧·马丁内斯说道。“听到它是如何的在向以往的错误学习,这个很有意思。”
  随后,有一名译员向我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问题:“什么是劳动营?”
  “什么是劳动营?”我用诧异的语气模仿道。
  “噢,我能明白你想说的那个意思了,”她说。“是类似于集中营那样的东西。不过,你真的是在说苏联有这种东西?”
  “呃,”我磕磕巴巴了,“是这样。对。”
  “但这怎么可能呢?”她显然是非常地难过。“苏联共和国对第三世界的国家帮助是那么的大。它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
  尼加拉瓜到处是一派无辜的天真。“革命”一词的浪漫性带来的一个问题,便是它会对所有自诩为是革命的运动都照单全收。多纳尔多·阿尔塔米拉罗告诉我说,他深深地感觉到他跟临时性的组织IRA之间的那种团结一致。
  卡林·东科维,他一声不吭,已经憋了整整一个晚上,现在开始说话了,像一台蒸汽压路机一样轰轰不停。他谈的是保加利亚的诗歌。“我们的传统是烈士诗人的传统,”他宣称道。“你知道我们作协的那个标志物吗?飞马佩加萨司的胸脯上有一个弹孔。保加利亚最成功的现代诗集是一部死难诗人的作品选集。而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当诗人和人民共患难的时候,他们的作品就会提高。”
  马丁内斯和阿尔塔米拉罗对这番声明报以热烈的响应。尼加拉瓜显然是有它的同路人的。当地的烈士诗人的幽灵信步走进了ASTC自助餐厅,跟我们坐在一起。譬如说,莱昂纳尔·鲁戈马的幽灵。过去的日子里,在印度咖啡馆,他常常跟人讲起他那位住在马孔多的疯子叔叔的故事,后面有莫莫托姆博山作背景。他死时年仅二十岁。他相信革命就是“跟物种之间达成的交流”。
  那是一种美妙的、浪漫的情感,我对鲁戈马的幽灵说。但是,国家的建设需要某种更乏味的东西:需要有能力做出区分,比如说,在PLO和IRA两者之间做出的判别。
  我不知道尼加拉瓜的幽灵是否允许活人来做出这样的区分。一方面是死者的罗曼司,另一个方面是美国人的铁拳。这很容易变成一个圈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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