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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慰藉

作者:阿兰.德波顿




  我们还敢说拥有理性的好处是为了缓解我们的苦难吗?(我们把理性抬得那么高,并且据此认为自己可以君临万物之上。)如果有了知识,我们失去了没有它反倒能够享受的宁静,有了知识,我们的生活状态还不如庇隆故事里的猪,那要知识作什么呢?
  思想是否给了我们任何值得感谢的东西,是大可质疑的。
  我们获得了反复无常、犹疑不决、怀疑、痛苦、迷信、焦虑(为可能发生的事,即使是死后)、野心、贪婪、妒忌、艳羡、桀骜不驯、疯狂、食欲难填、战争、谎言、不忠、背后中伤人和猎奇。我们以公平、善于推理的理性以及判断和认知的能力而自豪,但是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之过分也异乎寻常。
  自知说了或做了蠢事,那不算什么,我们必须吸取的更加充分而重要的教训是:我们都是大笨蛋。
  最大的笨蛋就是西塞罗这样的哲学家,因为他们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竟会是笨蛋。对理性的错误自信就是产生白痴的源泉--同时,间接地,也产生缺陷。
  蒙田坐在他的画栋雕梁下勾画出了一种新的哲学:承认我们离古代大多数思想家以为的那种理性的、宁静的生物有多远。我们的心灵多半是歇斯底里、胡言乱语、粗鲁而躁动,相比之下,动物在许多方面显得是健康和美德的模范--对这一不幸的现实,哲学家是有责任反思的,而他们很少这样做。
  我们的生活部分是疯狂,部分是智慧。但是凡描写生活的人总是恭敬地对其中一大部分讳莫如深。
  然而,如果我们承认自己的弱点,不再以自己并不掌握的本事自诩,那么--根据蒙田慷慨的、赎救哲学--我们以自己特有的半是聪明、半是笨蛋的方式,终究还能达到差强人意的程度。
  
  第五章 对伤心的慰藉
  
  我们在婚姻中寻找的不是知性娱乐,而是生儿育女……(爱情的缺乏)意谓者可能生出怪异、不快乐、渴望着自身和谐的人。
  ——叔本华
  我们比鼹鼠总还有一项优势。我们同它们一样需要为生存而奋斗,为繁衍后代而求偶,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去戏院、歌剧院和音乐厅,晚上睡在床上还能看小说、哲学书和史诗——叔本华正是从这些活动中找到至高无上的源泉,可以摆脱“生命意志”的需求。我们在艺术和哲学作品中找到的是我们自己的痛苦和奋斗的客观表述,通过声音、语言和形象予以诠释和再现。艺术家和哲学家不仅向我们展示我们的感受,而且以我们自己做不到的尖锐和智慧表达我们的体验;他们将我们生活的各个层面勾画出来,我们能认出是自己的,但是凭自己决不能理解得那么清楚。他们向我们解释我们的生存条件,助我们解惑,并减少孤立无援之感。我们也许不得不继续挖地洞,但是通过创造性的作品,至少能获得片刻的顿悟,洞察我们的苦难,从而可以免于苦难带来的震惊、孤立(甚至受迫害)之感。用叔本华的话来说,艺术与哲学以其不同的方式把痛苦转化为知识。
  这位哲学家仰慕他母亲的朋友歌德,因为他把许多爱情的痛苦转化为知识,最著名的就是二十五岁时出版的使他享誉全欧洲的那部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描述一名少年对一位女士的单相思——那迷人的夏绿蒂,她与维特对《威克菲尔子爵》一书有同好,身穿袖子上饰有粉红缎带的白裙;但此书同时也描述了成千上万读者的恋情(据说拿破仑就读过九遍)。最伟大的艺术作品是说给我们大家听的,尽管作者并不认识我们。叔本华如是说:
  ……诗人从生活中擷取特定的个体,准确地描述其个性,然而由此却启示了普遍的人性……他表面上只关注这一个,但事实上他所关注的是古往今来普天之下都存在的。因此,一些诗句,特别是诗剧中的句子,即使并非警句格言也经常适用于实际生活。
  歌德的读者不但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认出了自己,而且也因而更加了解自己,因为歌德将一系列尴尬的、稍纵即逝的爱之瞬间明晰化了,读者以前可能经历过这种情愫,但自己当时并不知其深浅。他披露了爱情的某些规律,叔本华称之为浪漫心理的必要“思想”。例如,歌德把不爱者对待爱自己的人那种貌似慈爱实则极端残酷的态度描写得入木三分。在小说的后半,维特为自己的感情折磨得痛苦不堪,在夏绿蒂面前爆发出来:
  “夏绿蒂”他哭道,“我再也不见你了!”“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回答说:“维特,你还是可以,而且一定要再见到我们的,不过别那么激动。噢!为什么你生来感情这样激烈,对一切身边的事物都那么激情冲动,不能自制!我求求你,”她拿起他的手接着说,“冷静点。想想你的精神、你的知识和你的天赋能给你带来那么多的快乐!”
  我们不必生活在十八世纪后半叶的德国就能充分体会其含义。世上故事比人少,同样的情节不断地重复,只是人名和背景有所变化。此即叔本华所谓:“艺术的真谛就是以一概千千万”。反过来,意识到我们的境遇只不过是千千万之一,就足以感到慰藉。
  
  第六章 困难中的慰藉
  
  从生命中获得极致的圆满和喜悦之秘密就是——生活在险境之中!把你的城市建立在维苏威火山的山坡上。
  ——尼采
  很少有哲学家推崇悲苦。按照传统的看法,智慧的生活总是与努力减轻苦难、焦虑、绝望、愤怒、自轻和痛心相联系的。
  弗里德里希·尼采指出,大多数哲学家从来都是“卷心菜头脑”(注:德文俗语“krautkops”,意谓头脑混乱而中空,犹如我国俗语“脑袋一团浆糊”。),而“命中注定,我是第一个像样的人”,他于1888年略带尴尬地承认这一点,“我非常害怕有一天我将被宣布为圣灵’;他把这一天定在第三个千禧年的黎明到来之时:“让我们假设,到2000年左右,人们将获准读【我的著作】”。他认为只要他们读,就一定会喜欢:
  我觉得手里拿一本我的书是任何人能赋予自己的最有价值的显赫地位。我甚至猜想他拿书时会脱鞋,更不用说靴子了。
  之所以为显赫,因为在众多“卷心菜头脑”中惟有尼采遗世独立,意识到凡是谋求自我完成的人都应该欢迎各式各样的困难。
  如果可能的话——这“如果可能”实在是疯狂透顶的想法——你们不是想消灭困难吗?而我们呢?看来我们实在是更愿加剧困难,而且使它达到空前艰巨的程度!
  尼采虽然按礼数给朋友寄去良好的祝愿,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们更需要的是什么:
  对于我所关心的人,我祝愿他们受苦受难、孤寂凄凉、疾病缠身、受尽虐待、辈尝屈辱——我希望他们不得免于以下的体验:深刻的自轻自贱、缺乏自信的折磨、一败涂地的悲惨境地。
  尼采的意思是说,这些要素都是任何人要达到自我完成自然必需的。此外,他还添加了一个重要的细节:不经历十分愁苦,是达不到这些要素的:
  苦与乐如此紧密相连,谁想得到多少这一面,就必须尝到多少另一面……你可以任择其一:是尽量少要快乐,简而言之就是无痛苦呢……还是尽量多要不快,以此为代价,得到迄今很少人享受到的丰富的内在的乐趣?如果你决定选择前者,宁愿减轻人类痛苦的程度,那么你也必须降低人类享乐的能力。
  人的计划最圆满的完成看来是与某种程度的磨难分不开的,我们最大乐趣的源泉是与我们最大的痛苦别扭地联系在一起的:
  试看那些最优秀、最完善的个人和民族的历史,请问有哪一棵大树长到这样骄人的高度没有经过风霜雨雪;请问,厄运和外界的阻力,某种仇恨、妒忌、怀疑、顽强抵制、强硬反对、吝啬、暴力,难道不都是有利的条件,无此则任何伟大,即使是美德,也难以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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