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哲学的慰藉
作者:阿兰.德波顿
本篇节选自资中筠先生的译本,文字隽永,既典雅又活泼,寓严肃于幽默。
第一章 对与世不合的慰藉
我们不该那么在意群众如何谈论我们,应该在意的是专家在正义和非正义的事情上说些什么。 ——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在七十岁时遭遇了一场风暴。三名雅典人——诗人米利图斯、政治家阿尼图斯和演说家莱昂——认定他是一个怪诞的恶人。他们指责他不敬城邦之神,腐蚀了雅典的社会构成,唆使年轻人反对他们的父辈。他们认为应该让他永远沉默,甚至杀死他。
审判苏格拉底那天,陪审团有五百名公民。公诉人一开始就要他们把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哲学家当作一个不诚实的人。他上天入地刨根问底,他提出异端邪说,他善于用闪烁的辞藻让弱理战胜强理,他故意通过谈话腐蚀年轻人,对他们施加邪恶的影响。
苏格拉底的申辩以其非凡的镇静自若流传后世。法庭给他机会当众放弃他的哲学,但是他选择了所信仰的真理而不肯随俗,根据柏拉图的叙述,他意气昂然对法官说:
只要我一息尚存,官能健全,我决不会停止哲学实践,不会停止对你们进行劝导,不会停止向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阐明真理……所以,诸位先生,不论你们是否释放我,你们知道我是不会改变我的行为的,虽百死而不悔。
他承认他的生活方式显得有点特别:
我对许多人关心的事弃置不顾——赚钱、经营房产、追求文职或军事的荣誉,或其他权力地位,或参加政治团体以及本城邦的政党。
但是,他从事哲学的动机是出于改善雅典人生活的朴素愿望。
我设法劝告你们每一个人少想一些实际利益,而多想一些精神和道德的福祉。
我将继续像平时一样说:“我的好朋友,你们是雅典人,属于因智慧和力量而著称于世的最伟大的城邦。可是你们岌岌于争名逐利,而不思考如何理解真理,如何改善自己的灵魂,不觉得惭愧吗?”假如有人争辩说自己不是那种人,还是关心真理和灵魂的,那么我不会放他走或离他而去,而要对他进行盘问,让他经过考验……我将要对所有我遇到的人这样做,不论老、少、本邦人或是外邦人。
现在轮到那五百名陪审员来决定了。他们经过简短的讨论后,二百二十人判定苏格拉底无罪,二百八十人认为有罪。哲学家苦笑说:“我没想到比分那么接近”。不过他没有丧失信心。没有犹豫,没有惊慌;他坚持对一种哲学方案的信仰,而他的听众刚刚以百分之五十六的多数宣判其为荒谬。
如果我们做不到这样的泰然自若,如果我们听了几句对我们的性格或业绩的严厉批评就忍不住掉眼泪,那可能是因为我们自信正确的能力主要是由他人的赞许构成的。我们对于不受世人喜爱很在意,不仅是出于实用的理由——例如生存或升迁,更重要的是世人的嘲弄似乎是一种信号,毫不含糊地表明我们已误入歧途。
苏格拉底自然也会承认我们有时可能是错的,我们的观点可以怀疑,但是他会提出一项至关重要的细节来改变我们对真理与孚众望之间的关系的认识:决不能简单地以遭到反对来证明我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的错误。
我们应该关心的不是反对我们的人数,而是他们反对的理由有多充分。所以我们的注意力应该由不负众望转向解释其所以然。社会上占很大比例的人认为我们是错的,听起来怪吓人的。但是在放弃我们的立场之前先要审视一下他们得出这一结论所用的方法。我们对他们的反对意见给予多少重视,应取决于他们论证方法是否健全。
第二章 对缺少钱财的慰藉
当来自欲望的痛苦解除时,简朴的菜肴和奢华的盛宴提供同样的愉悦。
——伊壁鸠鲁
有一位哲学家,在那通常厌恶享乐、以艰苦自律的同行中是个异类。他似乎理解这种对享乐的向往,并愿有所帮助。他写道:“如果我把口腹之乐、性爱之欢、悦耳之娱、见窈窕倩影而柔情荡漾,一概摈弃,那我将无法设想善为何物”。
伊壁鸠鲁于公元前341年生于靠近小亚细亚西岸、四季常青的萨摩斯岛。他很早就为哲学所吸引,十四岁长途跋涉,去听柏拉图学派的帕非勒和原子论哲学家瑙西芬(注:公元前四世纪希腊原子学派哲学家,一般认为他是伊壁鸠鲁第一位导师。)的讲课。但是他对他们讲的很多都不同意,于是在不到三十岁时决心把他的思想整理成自己的人生哲学。据说他写了三百部书,题材无所不包:《论情爱》、《论音乐》、《论公平交易》、《论人生》(共四卷),以及《论自然》(共三十七卷),不过在几世纪中由于一连串的灾难,几乎全部散失,结果他的哲学思想只能根据幸存的断篇残帙,加上后来的伊壁鸠鲁信徒的证言重新建立起来。
他的哲学最显著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强调感官的快乐:“快乐是幸福生活的起点和目标”,伊壁鸠鲁如是说。他只是肯定了许多人早已有的,而鲜为哲学所接受的想法。
快乐——伊壁鸠鲁开的需求清单
1.友谊
公元前306年,三十五岁的伊壁鸠鲁回到雅典,他安家的方式不同寻常。他在离雅典市中心几里处,在集市与庇拉尤斯港之间的美立特区找了一所大房子,同一帮朋友一起搬了进去。这所大宅子有足够的房间,朋友们都可以有自己的住房,还有共同就餐和集会、谈话的厅堂。
伊壁鸠鲁说:
凡智慧所能能提供的、助人终身幸福的事物之中,友谊远超过一切。
伊壁鸠鲁的住宅就像一个大家庭,但毫无阴沉、闭塞之气,有的只是同情和温馨。
真正的朋友不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我们,他们看重的是我们的本质;就像理想的父母一样,他们对我们的爱不以我们的外表和社会地位为转移,所以我们身穿旧衣服、承认今年没赚多少钱,都不会于心不安。追求财富的欲望不一定单纯出自对奢侈生活的渴望,更重要的动机可能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赞赏和善待。我们追求发财最大的目的可能就是要获得别人的尊重和关注,否则他们就会对我们视而不见。伊壁鸠鲁分析了我们内心的需要以后,指出:一小群真正的朋友可以给予我们的关爱与尊敬是财富不见得能提供的。
2.自由
伊壁鸠鲁及其同道还做出了第二项激进的创新。为了避免在自己不喜欢的人手下受喜怒无常的屈辱,他们辞去了雅典商业界的工作(我们必须从日常事务和政治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开始一种可称为公社的生活,以简朴换取独立。他们钱少了,但从此不再需要听从那令人厌恶的上级的指示。
生活简朴并不影响朋友们感到自己是有地位的人,因为他们同雅典世俗的价值观拉开距离,不以物质标准衡量自己。家徒四壁不必汗颜;黄金万两无可炫耀。在城邦的政治经济中心以外,与若干朋友离群索居,就钱财的角度而言,没有什么需要证明自己的。
3.思想
很少有比思想更好的医治焦虑的良药了。把我们的焦虑写下来,或者在谈话中说出来,其主要内容就显露出来了。了解其实质之后,我们即便不能消除那问题本身,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消除使问题严重化的那些特点:迷茫、错位、惊愕。
伊壁鸠鲁特别关切的是同他的朋友们一道分析他们由金钱、疾病、死亡和鬼神引起的焦虑。伊壁鸠鲁的理论是,如果能理性地思考生命有限的问题,就会意识到人一死,物我两忘,复归于无,“要到来时自然到来,为此而预先担忧是庸人自扰”。事先对永远不会经历的境界妄自惊扰是没有意义的。
对于真正懂得不活着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人来说,生命中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事了。
清醒的分析使人心神宁静;这样,伊壁鸠鲁的朋友们偶然窥见人生的艰难,也可以免受其扰,而在园外缺乏思考的扰攘尘世中,这种困扰会长期挥之不去。
当然财富总不至于使人愁苦。但是伊壁鸠鲁立论的关键在于,如果我们只有钱而没有朋友、自由和经过剖析的生活,我们决不可能真正快乐。而如果我们有了这些,只缺财富,我们决不会不快乐。
第三章 对受挫折的慰藉
我们无力改变事物的秩序,我们的灵魂必须将自己安适于自然的法则中,这是他们应该追随,服从的……你无法改善,最好是忍受。
——塞内加
挫折的范围虽然很广——从脚趾头绊了一下到死亡都能算——而每一种挫折的核心却都有着同样的基本构成,那就是主观愿望与严酷的现实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从我们还在襁褓中就开始了:发现自己够不着能满足欲望的东西,发现不能指望这个世界总能如己之愿。而对塞内加来说,我们能够达到的智慧,就是要学习如何避免用我们对挫折的反应来加剧这个世界的顽固性,这种反应包括盛怒、自怜、焦虑、怨恨、自以为是和偏执狂。
在他的著作中贯穿始终的一个思想就是:我们对有准备的、理解了的挫折承受力最强,而准备最少、不能预测的挫折对我们伤害最严重。哲学教给我们顺应全方位的现实,从而使我们纵使不能免遭挫折,也至少能免于因情绪激动而遭受挫折带来的全部毒害。
哲学的任务是教会我们在愿望碰到现实的顽固之壁时,以最软的方式着陆。
当然,如果我们对一切挫折逆来顺受的话,人类伟大的成就就不多了。所以,塞内加的智慧就在于正确地区分何处能够凭己意重塑现状,何处是不可改变的现实,必须泰然接受。
公元62年2月里,塞内加碰到了一桩不可更改的现实。尼禄不再听这位老导师的话,他躲避他,鼓励宫廷中对他的毁谤,而且任命了一名嗜血成性的行政长官帮他任着性子滥杀无辜和进行性虐待。塞内加意识到自己处于极端危险之中,就企图退出宫廷,住到罗马郊外的别墅中去过平静的日子。他两次提出辞职,尼禄两次拒绝,热情地拥抱他,发誓说他宁死也不离开他亲爱的导师。塞内加的阅历中没有任何事足以使他相信这种许诺。
于是他求助于哲学。他不能逃脱尼禄,既然他不能改变,理性就叫他接受。在那几年难以忍受的日子里,他致力于研究自然,开始写一本关于大地和星球的书。他仰望苍穹和天上的星座,研究无边的大海和高山峻岭。他观察闪电,探索其成因。
一个生命随时都可能被一名喜怒无常、嗜杀成性的皇帝结束的人似乎从观察大自然的现象中得到极大的宽慰——也许正是强有力的自然现象提醒我们认识到一切我们无力改变的、必须接受的事物。冰川、火山、地震、龙卷风都是令人敬畏的、超人的象征。在人类世界,我们相信总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而有希望,有忧虑。而海涛兀自拍岸,彗星兀自划过夜空,显然说明存在着完全漠视我们愿望的力量。这种漠视非独自然界为然,人也能向他的同类施以同样盲目的力量,不过自然界能够以最优雅的方式教训我们必须服从必然。
塞内加第一次向尼禄递了辞呈之后就开始写关于自然的书。他获得了三年时间。然后,公元65年4月间皮索反对皇帝的阴谋败露了,一名百人队长受命来到哲学家的别墅。他对此是有准备的。上身袒露的妻子保丽娜和她的侍女们泣不成声,但是塞内加已经学会顺从地跟着车子走,没有抗议就割了手腕。正如他在马尔恰痛失爱子时劝过她的: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
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第四章,对缺陷的慰藉
自知说了或做了蠢事,那不算什么,我们必须吸取的更加充分而重要的教训是:我们都是大笨蛋。
——蒙田
西塞罗在《图斯库卢姆谈话录》(书斋中有一本)中对智力工作大加赞赏:
没有比做学问更美妙的职业了;做学问就是使我们在今世了解物质的无限,了解自然界、天、地、海洋的无比伟大;做学问教给我们虔诚、克己、心胸宽大,它把我们的灵魂从黑暗中拉出来,让它见识万物--最高的、最低的、最先的、最后的,以及所有在两端中间的;做学问给我们以过美好幸福生活的手段,它教给我们如何无怨无惑地度过一生。
尽管蒙田家藏千卷书,而且得益于良好的古典教育,这段赞辞却使他愤怒填膺。他一反平时的性格,以这样激烈的言词表达他的愤慨:
人其实是很可怜的......听他吹牛......这家伙是不是在描述全能而不朽的上帝!实际上,成千上万的村妇在自己村子里过着比他(西塞罗)更宁静、平和、有恒的生活。
这位罗马哲学家傲然无视这样的事实:大多数学者的遭遇都是极端不幸的;在天地万物中惟独人被选中去承受骇人听闻的苦难,以至于在黑暗的深渊中我们常恨自己生而为人,还不如蚂蚁和乌龟。
没有经过试验,最低等的农场牲畜也能胜过古代顶尖智者的超然物外的修养。希腊哲学家庇隆有一次乘船旅行遇到了大风暴。所有的乘客都惊惶失措,害怕那脆弱的船不堪汹涌怒潮一击。只有一名乘客没有失态,静静地坐在一角,表情泰然自若。那是一头猪。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