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苛刻家写了一部小说
作者:董鼎山
在美国当代文艺界中,行文最苛刻最挖苦的我可随手举出两位,一是在《纽约》杂志专写剧评的约翰·赛蒙(John Simon)。赛蒙出生于南斯拉夫,英文虽非母语,但是造就极高,往往喜用艰涩罕见的字眼来挖苦、取笑剧作者与导演。他对演员的批评可更残酷了,除了严格挑剔演技以外,他也会品头论足地道出女演员容貌的缺点,或指摘她的体态过肥,不适饰演应该是苗条窈窕的主角。多年前某次,他曾声言黑人不能在莎士比亚剧中出现,除非饰演奥塞罗。他问:“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怎可是漆黑皮肤?”这颇引起一些所谓“政治上正确”人士的反感。可是在今日,舞台上黑白演员混合已不足为奇——(虽然我尚未见到一位阔鼻、厚唇、黑皮肤的哈姆雷特。)除了剧评之外,赛蒙也在其他刊物上写影评与书评。
不过我在这里要谈的是一位年仅三十七岁、苛刻而受敬畏的文学批评家,最近他自己刚写了一本处女创作小说,问世后不免令人好奇发问:他把别人著作攻击得体无完肤,自己可有写部精彩小说的本事?这位在英国出生、在英国受教育的评论家名叫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现是《新共和》周刊专聘的书评家。受过他猛烈攻击的名家包括诺贝尔奖获得者托尼·莫立逊(Toni Morrison),《撒旦诗篇》作者萨尔曼·拉什迪(Salmon Rushdie),以及当供销头流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汤麦斯·品钦(Thomas Pynchon),唐·狄里洛(Don Delillo)等。
伍德的处女作名为“逆神的书”(The Book Against God),故事有关英国乡村教堂牧师的儿子汤姆。汤姆是个天生的撒谎者,且对他的宗教信仰起疑,他的妻子离弃了他,他的生活一团糟,而他正在书写一本反对天上神明的书。
一位批评家,尤其是一位下笔刻薄苛求的批评家要写一部小说,有一点可虞处:即是人人都在注意他的成果如何,人人都在暗地期望能有机会喝倒彩。虽然,作为一位严肃的批评家,他的读者范围并不广(都限于著书立说的高级知识份子),而且他的赞誉或贬责并不一定影响书的销路,但他毕竟自视甚高,所写的小说便不免于人以机会来比较他的理论与他的创作。伍德曾于一九九九年出版了一本文艺理论文集《不完整的遗产》(The Broken Estate),指出他不喜爱现代创作小说的“歇斯底里的现实主义”:卡通式的人物性格,夸张的文字,长篇大段地引据适合时代的政治与通俗文化,不实际,少有可能的局势,写论文式地解释当代政治与文化,等等。
伍德心目中的一部好小说需具备的要素是:刻划深入的人物性格;概念局势的戏剧化(不必作者在一旁指说);对生活意义的探索,而不是后现代主义式的虚无主义。一般严肃文学评论多在销路奇小的学术性刊物上发表,伍德则属于为数不多的、能在较多普遍如《新共和》类杂志现身的批评家。他自认出言苛刻,但说他的批评是“出之于我对文学的爱好”。
不合他的标准而令他失望的作家很不少。他把品钦作品中的人物性格称为“没有人性”,或者“寓言的农奴”,他说,就是因为品钦“善于规避”与“自我消退”,很少有人会怀疑他的思想概念“平庸陈腐”。伍德把获了诺贝尔奖的莫立逊的小说《乐园》(Paradose)形容为“永在笨拙平凡的感伤主义中打圈子。”论到厄普代克,他说:“他的文章只不过是无害的、浮肿的抒情风格:我不认为他是一位卓越的作家。”
这样地蔑视当代几位名作家,当然引人发问:那么伍德自己的创作是不是配得上自己所列的标准呢?《新共和》编辑就说过评论他的小说者当然不会忘记他自己对小说艺术的看法;任何判断绝不会不提他对他人著作的挑剔。事实是,文学史上多的是写小说失败而转行的批评家。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文学评论家之一莱昂乃尔·屈瑞林(Lionel Trilling)就曾梦想做个小说家,可是他的小说都平凡得很。例如,他于一九四七年出版的《旅程中途》(The Middle of Jovrney)今日有谁知晓?
伍德的小说《逆神的书》于四月在英国出版后,书评陆续在英国刊物上出现,英国书评向以讽刺无情出名,对此书称扬者虽有,奚落者更多。《卫报》把它评为“致命伤地没有戏剧性”。《星期日电讯报》谓此小说“没有核心,没有吸引读者的感情线索而可引起我们关怀。”“泰晤士报文学附刊”(谓此书根本不值“一位批评家的小说,只不过是仿效英国特长的小说传统而已”。《每日电讯报》则称扬它具有“喜剧现实主义,热情的智力,毫无矫揉造作。”
一般处女作小说多是自传性的,《逆神的书》也不例外。故事所在地是伍德本人出生的英国北部乡下,主人公也是像作者一样出身于极具宗教信仰的家庭。伍德父母是退休教师,他在剑桥大学获得英国文学学位后,就开始写书评,于二十七岁时被聘任为《卫报》首席文学批评家,到一九九五年就任《新共和》评论员。他所欣赏的名家是俄国的契可夫,英国的D .H.劳伦斯,美国的索尔·贝娄以及当代几位尚未成名的青年小说家。
那么他自己的创作能不能合乎他自己的批评标准呢?伍德自作解释道:他并不完全相信用第一人称写作,但在开始使用第三人称后,觉得比较僵硬,便又改为第一人称。“不过我觉得用第三人称应更有余地来解释小说中父亲的角色。这是他第一次创作小说,开始时即体会到戏剧结构的困难,而他又背着“精于写论文”的包袱,在书中的角色对白中不免掺入了富含知识的会话。他觉得,从批评家摇身一变为创作家的最大障碍乃是不能撇开那个包袱。
(二OO三年七月二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