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德波顿

作者:谈瀛洲




  
  一、
  
  德波顿小说的特点,一言以蔽之,就是不像小说。
  一个年轻的建筑设计师,在一次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上,结识了他的邻座,一个年轻的女平面设计师(典型的城市白领工作,又带一点艺术的味道)。当他们在机场的海关出口处分手的时候,建筑师已经爱上了平面设计师!
  他约了她在国家美术馆一起看画,然后又约了她吃晚饭,然后他们就上了床。第二天早晨,克洛艾(那个女平面设计师的名字)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早餐,而他却因为没有他爱吃的草莓酱而与她发生口角。两人在几天后重归于好。
  然后,他又因为克洛艾买了一双他认为非常丑陋的鞋子(“木屐式的坡形鞋底,跟部急剧升到一把匕首那么高,但宽度又宽似平底鞋的鞋面。高高的后帮用一根装饰着蝴蝶结和星星的结实带子围拢,有点儿洛可可式的纤巧繁琐”)而与她发生激烈的争吵。当然,他们最后又言归于好。
  然后,他们逐渐对对方习以为常,不再注意在对方眼中保持良好的形像(“克洛艾会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把手指伸进鼻孔,掏出点什么,在指间捏成又干又硬的小团,然后整个儿吞下去”)。
  最后,克洛艾移情别恋,爱上了建筑师(书中始终没有出现这位叙事者的名字)的同事--一个有才华的美国设计师。在从巴黎(他带克洛艾去那里度假,以挽回克洛艾正在失去的对他的爱情)回伦敦的又一次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上,克洛艾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他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消沉,期间曾一度试图自杀,结果误吞了大把的维生素C泡腾片。
  在小说结束时,他去参加一次晚会而结识了蕾切尔。她接受了跟他下周共进晚餐的邀请。
  这,便几乎是《爱情笔记》(Essays in Love)这部书的全部情节了。谁要是告诉我凭这点平庸的材料,就能写成一部翻成中文有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而且还能够畅销,那是打死我也不会信的。
  但问题是《爱情笔记》并非一部以叙事的精彩引人入胜的小说,而是一部哲理小说。事件的平庸,结局的可以预料,也许更显示出作者用它们来引发出精妙的哲理思考的功力。比如在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上的邂逅(在英国人的生活中,这也许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引发出了叙事者关于“爱情宿命论”的思考:当我们身陷爱情时,我们都以为自己所爱的对象是如此特殊,以致我们认为冥冥之中一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安排我们的相遇。
  而其实,叙事者用一本正经的概率计算(正是在这种地方,德波顿显示出他的冷面滑稽)证明,售票处的计算机把“他”和克洛艾安排在这天早晨的同一趟航班上相邻而坐的概率为5840.821分之一。在小说写作中引入概率计算,这也是我首次见到。
  因此,情人之邂逅,完全出于偶然,并没有什么命定的因素在那里;可是人总喜欢自欺欺人,认为是命中注定;而当爱情消失时,又把原先有关姻缘注定的种种胡思乱想忘于脑后。
  正因为“爱情宿命论”的毫无根据可言,德波顿的主人公得出了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论断:我们先有爱的需要,然后再爱一个特定的人。”这对浪漫爱情显然是一大打击。
  
  二、
  
  我觉得,谈论爱情的文字之多,与人类对产生爱情的过程的无知,形成鲜明的对比。或者说,正因为爱情的产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才会产生如此之多的关于爱情的话语。
  爱情的产生,无疑与荷尔蒙有无可否认的关系。也就是说,爱情首先是一种化学现象。儿童也会产生关于爱情的想象(他们关于爱情的观念,多半是得之于故事、卡通、电影、电视),但只停留于此,并无付诸实践的欲望。只有到了青春期,当与性爱有关的荷尔蒙开始大量分泌时,人们才发生爱情的强烈体验。
  但如果爱情仅仅是一种化学现象,那么人与动物之间不是没有区别了吗?德波顿发现,我们之所以爱上某个特定的人,还因为我们在对方身上发现了某种楚楚动人的东西(“她身着蓝色衬衫,膝盖上放着一件卡迪根式的灰色开襟羊毛衫,肩头瘦削,显得弱不禁风”;“她经常就是这个样子,脸上看去永远凄楚欲泪,眼神中有一种担忧,似乎有人要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
  这就牵涉到爱情与美的关系了。我们之所以爱某人,是因为她(他)美丽动人。但这美丽动人,是否有客观标准?换句话说,究竟是某人美丽动人,我们才爱她(他),还是我们爱某人,所以觉得她(他)美丽动人?
  在讨论这个问题时,德波顿回到了柏拉图与康德--在西方的美学传统中要讨论这个问题,似乎不得不回到这两位哲学家那里去--柏拉图认为,我们之所以认为一个人美,是因为她(他)在某些地方符合美的理念。也就是说,在某个地方(尽管我们不知道那是哪里)存在着美的客观标准。而康德则认为,“美的判断是一个‘决定性的基础只能是主观的’判断”,也就是说,我们看一个人是否觉得美,完全取决于我们看她(他)的主观方式。
  德波顿显然同意康德的意见。用一句中国的老生常谈来说,那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就造成了一个“自我确认的循环”:我爱某人,因为我觉得她(他)美;我觉得她(他)美,因为我爱她(他)。这更说明了爱情的毫无道理。
  读完这部书,我们发现,也许爱情与哲学并不互相排斥;甚至可以说,哲学即起源于对爱情的思索。德波顿反复提到的柏拉图,他的《对话录》中的《斐德若篇》和《会饮篇》这两篇最精妙的文字,即是对爱情的讨论。理念这个概念是柏拉图哲学的基石,它的提出,可以说正是为了解释爱情这一现象。既然柏拉图是西方哲学的源头,也许可以说西方哲学即起源于对爱情的思索吧。其实中国哲学中的重要概念阴、阳,又何尝不是起源于对男女之爱的考察与体认呢?
  
  三、
  
  德波顿的这部小说与其说是一个故事,不如说更多的是思索。他对爱情的各个阶段、多个方面作了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分析。因此,它不是作用于我们的情感,而是作用于我们的智力。因此,德波顿是一个以机智为主的作家。他是博学的,但并不掉书袋,他以他的聪明与幽默,而不是以他讲故事的能力,来娱乐我们。
  这,是德波顿迄今为止出版的《爱情笔记》(Essays in Love,1993)、《爱上浪漫》(The Romantic Movement,1994)、《亲吻与诉说》(Kiss and Tell,1995)这三部小说的共同特点。
  《爱上浪漫》(The Romantic Movement: Sex, Shopping and the Novel)一书在许多方面和《爱情笔记》很相似,也许太相似了。它原来的英文题目直译的话是“浪漫主义运动”,如果不是它的副题“性,购物与小说”的话,读者简直会以为是一部文学史著作。《爱情笔记》一书的英文题目“Essays in Love”(美国版为On Love)其实也不像小说,而是像一部论著,直译的话可译成“论爱情”。从题目来看,德波顿原来写的就是一种介于小说与非小说之间的东西。
  《爱上浪漫》叙述的也是一对城市白领的爱情故事,但故事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德波顿对他们的所作所为的分析,在这过程中他旁征博引,涉及卢梭、笛卡尔、福楼拜、黑格尔、马克思、柏拉图、赫拉克利特等作家和哲学家关于爱情的论述。
  《亲吻与诉说》则是一部伪装成传记的小说,其中有索引,还有家庭照片,但其实与前面两书有许多相同之处:它也是以年轻的城市白领之间的爱情为主题的。它的主要内容也不是情节,而是对人的个性及传记作家的任务的思考。在这过程中他涉及文学史上著名的传记作家如利顿·斯特拉奇(Lytton Strachey,《维多利亚女王传》的作者)、詹姆斯·鲍斯威尔(James Boswell,《约翰生传》的作者)和乔治·佩因特(George Painter,《普鲁斯特传》的作者)等关于传记写作的论述。
  在这部小说的开始一个青年男子接到了前女友的信,后者指责他只关注自己,全不在意别人的需要。这使得他痛下决心,要为“下一个进入我生活的人”作传,而她碰巧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城市白领伊莎贝尔·罗杰斯。在为她作传的过程中,他渐渐爱上了她。
  这部书是由一个情人来为他的爱人作的传:这一点并非偶然。德波顿想说明的是:只有当我们对某人发生了情感,我们才会产生出了解她(他)的兴趣。传主和传记作家的关系也是如此:后者总是多少对前者有一些喜好,才会花费精力去写作她(他)的传记。
  《亲吻与诉说》是一个青年男子为他所爱的姑娘所作的一部传记,是他为试图理解她而作出的巨大努力。结论是:“一个人其实是一系列不同的人,挤在一个骗人的身体里面,这个身体给人以连续存在的假像。”
  在书中,德波顿探讨了这些问题:究竟哪些是值得传记作家记录的材料?哪些材料才对我们理解传主有益?他提出了这样一条原则,即传记作家只应记录那些传主自己可能记住的东西。但是,我们又如何进入传主的心灵,做出这样的判断?
  
  四、
  
  在1997年,德波顿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非小说作品《拥抱逝水年华》(How Proust Can Change Your Life)。
  其实,小说与非小说的分类,对德波顿而言全无意义。这不过是为了方便书店(现在还有网站)把他的作品归入一个特定的部门而已。他的小说里面,本来就有许多“非小说”的写法;而他的非小说里面,又有许多小说的成分。但总的来说,他的小说更像非小说。
  他的非小说比小说更成功,当然我说的不仅仅是在销量上,也包括在艺术上。他的《拥抱逝水年华》一开始就在英、美都是畅销书;后来的《哲学的慰藉》(The Consolations of Philosophy,2000)和《旅行的艺术》(The Art of Travel)也是。我觉得,在写作非小说的时候,德波顿显然更少羁绊,文笔更自由挥洒。
  《拥抱逝水年华》是德波顿结合了普鲁斯特的生平和对《追忆逝水年华》一书的细读,戏拟自助类型的书(Self-help book)写成的著作。
  对读者是否应从阅读小说中获得对生活的启示,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小说就是小说,它的情节是虚构的,它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欲望在幻想中得到满足。如果你照小说中的主人公的所作所为来待人处世,是会碰上大麻烦的。
  
  另一种认为文学的意义,就在于保全我们的人性。它让我们不断地检讨自己的生活,方法之一就是把自己的生活跟小说人物的进行比较,发现自己的缺陷,找到自己的长处。
  德波顿显然同意后面一种意见。他显然认为,文学与现实有实实在在的联系;普鲁斯特的作品就是如此。他告诉我们,《追忆逝水年华》有一个鲜明的主题,那就是:“它告诉人们该怎样停止生命的浪费,该怎样去领略生活的美妙。”在小说中的人物和现实世界中的人物之间建立起对应关系,就是小说实现对人生的有益影响的方式之一。
  普鲁斯特之父阿德里亚·普鲁斯特是一位著名的医生,致力于改善公众的卫生状况,曾获法国政府授予的五等荣誉奖章。德波顿认为,像他行医的父亲以写作养生手册帮助法国人提高健康水准(阿德里亚·普鲁斯特医生一生共写作了三十四部书)一样,以写作小说助人,一直是普鲁斯特暗中的抱负。
  
  五、
  
  说到普鲁斯特,似乎还得说说为什么他名气如此之大,他的书却很少有人读完的问题。
  厚厚的三卷本的《追忆逝水年华》的中译本,我是几年前就买来了,却放在书架上积灰,除了因为它的篇幅外,还因为我虽已年近四十,却还抱着最终学好法文的雄心壮志,总想把这部巨著留待以后来读。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