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心灵的习惯

作者:弗朗辛.普罗斯




  在《爱情论》的前言中,司汤达一开始就以轻快的步伐超越了以前那些懒惰的作家,他们仅仅编录了“四五百种难以辨认,连续不断地构成爱情的情绪”后,就退出了比赛。而司汤达对“爱情”不遗余力地归纳、分析、修饰、提炼,在收集涉及“爱情”的奇闻逸事、机锋俏语方面下足工夫,他的所得已远远超过了五百这个界限。
  如今,在这部睿智幽默的小说处女作《爱情笔记》中,德波顿可谓是接过了司汤达的传力棒。打开此书,好像司汤达活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现代批评理论下岿然不动(他确实做到了)的他,觉得辟构和解剖(爱情)以寻求更深刻的理解是一件有趣的事(他很可能会这样)。他也有这一冲动,但同时又保留了一个小说家的同情。
  小说的章节都有标题,如《爱情宿命论》、《诱惑的潜台词》、《不和谐的音符》、《爱情恐怖主义》等,这些章节又被空行分割成简短、标码的段落。德波顿用亦庄亦谐的哲学思辨探讨爱情,这种伟大的情感曾被司汤达比作银河,“是一个由无数的小星星组成的闪光的星云,而且其中的每一颗星又都是模糊的一团。”小说的叙述者情有独钟,患得患失,却又理智得可爱。他与一个名叫克洛艾的姑娘之间缠绵而多舛的浪漫故事把他送上了探索自己星空的旅程。
  在从巴黎到伦敦的班机上,他和克洛艾相遇,两人从飞机上的安全指示卡聊起,感情一路升温。接着在“危险的关系”和“老子”之类的饭馆共餐,相互引诱、做爱、相爱,把两种繁忙的伦敦生活(他是建筑师,她是杂志的平面设计师)部分融为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有它建立在共同经历(比如一起在街头发现一具尸体,又如两人在面包店遇到一个男子塞给克洛艾示爱的纸条)之上的自身历程和反复出现的主题乐章。他们共度假日,起初如痴如醉,而后随着激情的消退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最终在离开巴黎的班机上,浪漫情怀失事坠毁。小说暗暗地把这架飞机比作他们相遇时搭乘的那架的坏兄弟。
  小说开了个大胆的玩笑:所有这些情节是如此地司空见惯,平淡无奇。(我们可以设想叙述者借助那些散见于全书中,形象生动的图表来绘成一条抛物线,而故事则应当紧随此线展开。)德波顿对此一清二楚。叙述者也同样明白,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把自己的样板情史当作生活的中心,或是他形而上的腾空三周的奇异跳板。所以,爱情方面稍有进退,他都会来一番细致入微的分析或是阵阵蔚为壮观的玄想。
  偶尔他也会率然操起疯狂的后结构主义式的修辞,连篇累牍地夸夸其谈,不可思议地穷究学理。出于对克洛艾假装高潮到来的担心,叙述者竟用对数的方式来描绘她反应的真实度:
  起初我难以想象一个持续3.2秒的谎言会和谐地存在于一个由八个0.8秒的挛缩组成的序列之中,而最初的两个0.8和最后的两个0.8(共3.2秒)是真实的。想象这个序列全部是真实的,或全部是虚假的要容易得多,但是一个真实-虚假-真实的模式显得有悖常理,而且没有必要。
  有时他也有敏锐的观察,真挚的情思,锋芒毕露而又不乏深度:
  和心上人的厮守令我们幸福无比,对他们的爱也必然阻止我们去开始另一段浪漫的恋情。但是如果我们真心爱恋他们,为何我们会认为这爱是一个损失,除非爱本身开始消退?答案也许就在于一个令人并不自在的想法,即虽然我们解决了爱的需求,却并不总能满足我们的渴望。
  他求教于阿维拉的圣特雷萨,达尔文,弗洛伊德和特尔菲的神示——这些古往今来伟大的智者们,援引他们的高见,如同拿自己的爱情状况向他们进一步咨询。
  《爱情笔记》的生动有趣来自其畅快淋漓的叙述方式:哲理性的思考像一个个探空气球频频升空,紧接着又被现实的子弹纷纷射破——这些子弹是指那些屡见不鲜,爱情路标式的事件。理论一旦瘪气,就消解成小说,化为一幕幕紧凑、轻快的喜剧场景。于是,在求爱时叙述者决心撇开原有的个性,将自己改造成克洛艾也许会垂青的形象:“我想,她对情人的看法可比作是紧身的套装,而我认为真实的自我却很肥胖,所以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事就像一个胖男人试图将一套过小的衣服穿上身。”
  然而问题在于,他对克洛艾的了解程度还不足以知道她想要些什么,直至后来用餐时他发现克洛艾喜欢巧克力蛋糕,而他只好要了他极其讨厌的甜点。克洛艾认为巴赫的康塔塔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真假嗓音的交替互唱”, 这使她看似完美的现实戛然而止。而与柏拉图式“另一半”完美结合的梦想则随着克洛艾买回的那双实属可怕的鞋子而告终,它有“木屐式的坡形鞋底,跟部急剧升到一把匕首那么高,但宽度又宽似平底鞋的鞋面”,还有“高高的后帮用一跟装饰着蝴蝶结和星星的结实带子围拢,有点儿洛可可的纤巧繁琐。”这对恋人互相指责是对方把钥匙锁在了门里,为了这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而此时叙述者正在反复推敲政治恐怖主义和爱情恐怖主义的差别:前者例如日本红军屠戮机场乘客事件,后者则是“通过在伴侣面前爆发(痛哭流涕,大发雷霆及其他什么方法),试图让他/她回心转意的所有计策(生气、妒忌、内疚)”。
  小说布满陷阱,但德波顿的妙处即在于这些机关并不使人生厌,而是趣味无穷,这不仅仅因为我们体会到了他在驾驭这些小把戏时的欢欣鼓舞。而这当然和旁观一个作家炫耀卖弄大不相同。书中出人意表之事常能奏效,德波顿竟能透过克洛艾那自我陶醉的恋人的一副近视眼镜,把她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使我们在对两人分别深表同情之时,也理解为何克洛艾始终无法忍受他的原因(有哪个女子愿意和一个只因她买了双难看的鞋就质疑爱情的人长相厮守?)。
  故意以常见的情节为框架来建构小说是件棘手的事。然而,正因为我们对它们如此熟悉——初次动情的脸红,最后关于钥匙的争吵——这部小说才显得真实可信,趣味盎然。德波顿大胆地玩了个游戏,看看读者对这个观点是否较真:虽然小说开头就告诉我们:“唯有当生命走到尽头,我们才知道自己的爱之所在。”但我们大多仍然愿意相信有那么一段浪漫恋情还是挺重要的。
  小说妙句迭出,幽默风趣,不动声色地考验读者的智慧,它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与之有关。《马克思兄弟式思维》一章非常精彩,它脱胎于“马克思曾演绎过的一个古老的笑话,他笑话自己不想俯就那个愿接纳他这种人为会员的俱乐部”。作者轻易假定读者会知道此处的马克思是格罗克而不是卡尔,然后继续讨论起这种马克思主义来。此种理论讨论如下问题:在对方虽然已经爱上我们的情况下,我们如何继续去爱对方。只有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德波顿才会一时忘形。在小说临近结尾处,他急欲要让读者确知,艰辛的脑力劳动终于使叙述者百般无奈:
  爱情教会善于分析的人一种谦逊,教会他无论怎样费力地找到不可改变的确凿真理(为其结论编号,将其装入整齐的序列),分析也永远都是有瑕疵,因此从来与谬误相去不远。
  虽然德波顿道出的是原本就一目了然的真理,我们却不能指责他,这并不因为他是位出色的小说家。或许有人认为,如今可不是文学史上的理想时代,可以凭着大众读者的智力,细节鉴赏力,甚至于阅读能力来孤注一掷。希望《爱情笔记》能觅得知音,那样的人能够欣赏书中的玩笑,理解小说可以兼有趣味性和严肃性,相信讽刺是一种不同凡响的技艺,此外还得做到,无须提示即可区分格罗克和卡尔这两个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