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细节在场

作者:龚 静




  
  爱好摄影,最初喜欢拍的是风景,壮美雪山或者旖旎江南,让风景在空间里静穆或张扬。后来,发现拍空间里的人似乎比风景更有意思,人的环境、人的表情、人与环境构成的一种景观,恰好正是特定时空才可能产生的意味,一些细节,一些偶尔走过的人,一些生活着的活动着的人,一些建筑,一些物件,在沉默的影像间却可以告诉我们时代的内涵,或者想象的张力。于是,渐渐地,行走在城市或者旅行在异地,用相机捕捉人和环境的生活场景成为一种习惯,感觉那些细节——无论人、物、建筑、空间——在敞开的流动着的生活中,具有着无限丰富的意义。
  于是,喜欢马克·吕布(Marc Riboud)的摄影作品也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了。
  马克·吕布和布勒松一样也是喜欢用小型照相机的人,他到世界各国旅行,用徕卡M6型,35毫米镜头,以轻柔顺滑的快门拍下他的敏锐捕捉。法国、越南、中国、日本等等国家的人的生活状态,有些地方他甚至经常前往,比如中国,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而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马克·吕布用脚步和相机记录下了中国人生活的变化。看他的照片,感觉不是惊讶,而是亲切,虽然可能来自不同的国家,但影像的来源是生活的日常,是那些日常里的细节,于是,我们感到了熟悉,却又有着隐隐的陌生,因为这些细节常常是我们容易熟视无睹的,但马克·吕布的快门却按下了。于是,当回过头去,再来看这些细微的生活细节,顿然心惊,那一缕照常升起在马路上的阳光,却已是一个特定时代和社会状态的温度了。
  
  《窗口·北京·1957年》。通过木格窗户,北京的一条寻常老街敞开着它的肌理,应该是傍晚吧,人们的样子很闲适,披着衣服的老人弯着身子跟一个小孩说着什么,门口的老人坐着,安然对着镜头,浑然不觉;抱婴孩的女人背对镜头与另一个女人聊天;窗口有几个女孩子走过,其中一个或许看到镜头,她略略有些警觉的样子;街上“荣兴斋”的门关着,门口贴着告示,看不清内容,是收购还是其他?沿街的房子门窗是旧了的,有点残破,可是门楣门罩的砖雕精美呈现,人们的神态是轻松的、安详的,这样享受着随和的日常生活。1957年的中国,并不是一平如镜的,“大鸣大放”是1958年“反右派”的先声,已经有知识分子下乡改造去了,比如丁玲、吴祖光。1957年秋天,却也是中央政府提出要在十五年内赶超英国的年份。但是,反右、大跃进、文革,中国现代历史的“多事之秋”和浩劫事实上已经把中国发展的脚步拖住了。但,这一切似乎在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还是一种背景,皇城根底下的百姓们依旧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虽然窗前女孩惊悸的眼神或许可以解读成一种先兆。
  马克·吕布只是捕捉和记录,窗口是他的镜头,是日常生活的片断,似乎也是当时中国与世界之关系的隐喻——门开着,但不大,窗关着,但能看见,却是块面的不完整的。
  
  同样是1957年的北京,马克·吕布的另一幅作品拍是老照相馆里头的情景:穿着中山装和长棉袄的父子俩站在一幅天安门的布景前,等着摄影师——上衣中山装下裳扎腿裤——钻在那台大的翻盖的照相机里,按下“天安门前留个影”的照片。儿子的棉袄几乎拖地,大概是父亲的服装,或者是刚买的等着他长大的新衣。不知道父子俩是老北京还是外地游人,想来上世纪五十年代能上次北京的他乡人并不多,即使去了,照相机还是个稀罕物,那么到照相馆照一张“我爱北京天安门”,也是一种补偿吧。或者就是老北京,随意就可以走到长安街,可留个影大概也得到照相馆。无论如何,照相馆的布景是那个时代人们的向往,就如同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人们喜欢依着巴黎埃菲尔铁塔或者美国自由女神像的布景拍照,安慰那一颗渴望的心,明知不是现场,但看起来真实的影像在与人的 “卡嚓”之际,也就诞生了一种虚拟的现场。马克·吕布敏锐的展示了某一种日常的细节,却提供了特定时代的气息,在灰砖、中山装、扎腿裤、天安门布景之间弥漫的气息。
  同样是《北京·1995年》,马克·吕布拍下的照片是这样的:背景,飞檐屋顶的古典建筑;前景,一张浓眉卷发的西方美女面孔;再看是印在一把伞上的,西方美女的伞遮住了撑伞的中国女子。于是,老中国的建筑和西方美人就行走在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北京大街上了。改革开放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的时代主题,西方,成为中国人迎头赶上的目标,也成为对应千年古国的一种现代的象征。一把“西方”的伞无意走过了古建筑的中国街头,只是路过,只是瞬间,却已成为有意味的时空组成。善于捕捉细节的马克·吕布就是轻轻一按,已然翻阅着时代的册页。
  如那张《1995年·上海》,仰视的角度,纵横交错高低错综的高架,骑自行车的人流穿梭而过。高架是上海飞速发展的表征,而自行车流又非常的上海特色(确切而言是中国特色),一个具有地域特色又努力发展着的形象。而仰角拍摄的高架似乎是有些迫压的,是马克·吕布对这种所谓现代化象征的一种担忧?
  马克·吕布不用语言,也不作观念先行的拍摄,他只是行走,看,发现,滑过快门那顺畅的声音,微细的。定格的影像却仿佛开启了钥匙孔里的大世界。
  
  花衣女子擎着一朵小花,与持枪的一列士兵对望。鲜花和刀枪,和平与战争。女子的鲜花是否能打动士兵的枪炮?照片不回答这个问题,却给你震动。明知鲜花碰刺刀,是鲜血,但和平的愿望是如此的深刻尖锐,并且昭示民众一起来表达。《反越战示威者》(1968年)中,马克·吕布用女性/鲜花和军人/刺刀这样的形象表达了他对和平的呼吁。而越战还是发生了,在《顺化市的难民》(越南·1968年)中,我们看到寻求避难的越南母子,散乱破敝的环境,席子上躺着儿子和母亲,母亲侧身为襁褓中的婴孩哺乳,儿子叉着腿,睁着无助的眼睛。战争在屋子外面硝烟着,百姓的生活还要继续,哪一天又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呢?两幅同摄于1968年的照片,具有一种对应效果。在国家和国家的战争中,民众的声音,百姓的生活状态或许能帮我们揭开硝烟弥漫背后的真实。
  感觉马克·吕布要展示给我们的是另一双看世界的眼睛,它是在细微处着手的,在常情处开掘的,同样的看,马克·吕布的镜头看到的是蕴涵着不平常的平常,不动声色的日常还是日常,却似乎是飞升的,弥散光泽的。就好像他那幅《吴哥窟》(1969年)氤氲着的一种糅合着水气的光辉,一种安详和恬淡,如沙弥从湖里走上台阶的那种淡淡羞涩温柔,吴哥窟在远处凝然而诗意。
  我觉得与其说马克·吕布是新闻摄影,倒不如说它是以镜头书写世界的人,他记录他的所见,以生动的细节发现这个世界特殊的色彩。这种色彩就像那张著名的《埃菲尔铁塔》(巴黎·1953年)中那个油漆工的姿态,一个普通的工作顿然若高空的一段华彩。就是这样的,马克·吕布的镜头使普通的常态的日常的场景不再沉默,它是微笑的、歌唱的、欢笑的、行走的、诉说的,它们的丰富性与所谓历史性事件同样诠释着历史和时代,甚或正因了它的细节、零距离、空气里的尘埃,以及不被书写,而格外传神。
  细节当然不是一切,可是细节在场却诉说着一种现实,一种无法再造的气息,一种丰富和可能性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