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给白维纳斯的信

作者:[法] 夏尔.波德莱尔




  
  
  致萨巴蒂埃夫人
  1852年12月9日,星期四
  这些诗句是为您所写,不管它们是让您喜欢还是让您不悦,甚至让您觉得全然滑稽可笑,我非常谦卑地恳求您不要给任何人看。深刻的情感有一种不愿受到侵犯的羞涩。缺失的署名难道不是这种无法克服的羞涩的一种症状?作者在梦幻的状态中写了这些诗句,其对象的面容经常在这些梦幻中出现,他深深地爱着她,却从未告诉过她,并为她永远保留了最温柔的好感。
  附诗:《致一位过于快乐的女郎》(略。见徐和瑾文)
  (无具名)
  
  1853年5月9日,星期一
  真的,夫人,为了这些匿名的愚蠢的拙诗,我请求您万分原谅;它们带着可怕的孩子气。可是怎么办呢?我就像孩童和病人一样自私。在我痛苦的时候我想着我所爱的人。一般来说,在我作诗的时候我想着您,而当诗作完之后,我就抵挡不住这种欲望,想让诗的对象读到它。--同时,我把自己隐藏起来,就像一个极端恐惧受到嘲笑的人。--在爱情中,岂不是有一些本质上十分可笑的东西?--尤其对那些单相思的人来说。
  
  但我向您发誓,我上一次几乎把自己给暴露了;如果我对您的炽热的爱延续下去,跟它已经维持的时间一样长久的话,那么在我对您说第一句情话之前,我们两个就已是老人了。
  不管这事对您来说有多么荒谬,您必须想到,有这么一颗心,您不可能不带残忍地嘲笑它,您的音容在其中永存。
  (无具名)
  
  1854年2月7日,星期二
  我认为,夫人,一般来说女人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大并无认识,这一点既有好处,也有坏处。无疑,一视同仁地把这全告诉她们是不明智的。但对您来说,这样做没有任何危险;您的灵魂中充满了太多的善;容不下自大与残酷。只有一件事才能打动您,那就是您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即使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即便是在睡着的时候,--即便是靠仅仅活着。
  
  至于这匿名的怯懦,我能跟您说些什么呢,我能找出什么藉口呢,除了说这是我所有缺点中最首要的缺点,并且我已经养成了习惯。--假如您愿意的话,请设想一下,有时我身处一种顽固的抑郁的压迫之下,只有在为您写诗时才能得到缓解,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那无邪的欲望,带着让您不悦的可怕恐惧,将诗呈献给您。--这就是我的懦怯的解释。
  附诗:《活的火炬》(略)
  这难道不是真的吗,您跟我不谋而合--最优雅、最优秀与最可爱的美人--比如您本人--所要的最好恭维,不就是对她所做的善事所表示的感谢吗?
  (无具名)
  
  1854年2月16日,星期四
  我不知道女人对她们有时引起的崇拜作何想法。有些男人断定她们将其视作理所当然,也有些认为她们只觉得这十分可笑。因此他们只把女人看作是虚荣的或玩世不恭的。对我来说,我认为高尚的灵魂只能为它所发挥的慈善的影响感到骄傲与幸运。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得到那样的机会,能当面跟您谈谈您对我拥有的影响,和您在我的头脑中留下的永恒的光辉形象。现时,我仅满足于再一次向您保证,没有比我暗自对您怀有的爱情更无私、更完美、更充满尊敬的了;我会用这一温柔的尊敬所要求的小心,来仔细隐藏它。
  
  附诗:《今晚你要说什么,可怜的孤魂》(略)
  (无具名)
  
  1854年5月8日,星期一
  夫人,这首诗写了很久,确实已经很久了。--总是那同样可悲的习惯,同样的匿名与白日梦。--是否是怕受到嘲笑的无名羞怯,担心这些诗写得很糟、担心技巧配不上那高尚情感的恐惧,使我这次变得如此犹豫,如此胆怯?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对您如此地畏惧,以致我一直对您隐藏了我的名字,思索着一种匿名的崇拜--如果我们就此去问那些凡俗的、肉欲的粗汉,这无疑会是一个笑柄--但无论如何,这种崇拜几乎是纯真的--它不会打扰、不会妨碍任何人,在道德上比幼稚、虚荣的追求,比对一个感情已有归宿的女人--和她的义务--的正面攻击,不知要高明多少。难道您不是--我有点自豪地宣告--不仅仅是所有女人中最受钟爱的,而且是最受尊重的一个吗?--我想给您一个证明。--笑吧,--大笑吧,如果这让您感到滑稽的话,--但不要告诉别人。--恋爱中的男人仇恨那幸运的情人,那占有者,他会觉得后者低劣,令人反感,您难道不觉得这自然,简单,符合人性吗?--哦好吧,有几次我碰见那人(注:指当时供养着萨巴蒂埃夫人的银行家阿尔弗埃·莫索尔曼。)--我该如何向您表达呢,--不带喜剧性,也不让您那总是充满快乐的淘气的脸笑起来,--我十分高兴地发现,他是个可亲的、能让您快乐的男人。--我的上帝!他没有指责我的无理智,是多么地巧妙!--作为结束,作为我的沉默和我的热情,我的几近于宗教的热情的解释,我告诉您当我的内心在黑暗中因其恶毒与天生的愚蠢而蜷缩起来的时候,它深深地梦到了您。从这令人兴奋与使人净化的梦幻中一般总是产生一些幸运的偶然。--对我来说您不仅仅是最迷人的女性;--是所有女性中最迷人的女性,而且是最亲爱与最珍贵的迷信。--我是自私的,我在利用您。--下面就是我的蹩脚诗歌。--要是我能确定,这些关于爱情的崇高观念能有机会在您可爱的思想中占有一个秘密角落的话,我会有多么快乐!但我永远不会知道。
  
  附诗:《落魄者的赞歌》(略)
  原谅我,我不会向您要求更多了。
  (无具名)
  
  1857年8月18日,星期二
  亲爱的夫人,
  您不会曾有片刻认为,我竟能够把您忘怀?在书出版之后(注:指《恶之花》的出版),我为您保留了一部精装本;如果它所穿的外衣配不上您的话,这并不是我的错,责任全在我的精装书装订工,我向他要求的是某种精神化得多的东西。
  您想得到吗,除了其他几首诗外,那些卑劣的人(我指的是预审法官、检察官等等)竟敢指控两首为我亲爱的偶像所作的诗(《全部》与《致一位过于快乐的女郎》)。圣伯夫曾宣称,后者是诗集中最好的一首。
  这是我第一次用我的真笔迹给您写信。如果我不是给各种事务与信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话(庭审就在后天),我就会趁此机会求您原谅我过去如此愚蠢与孩子气的行为。但是,您不是已对我进行了足够的报复,尤其是靠您的小妹妹?啊!那个小妖怪!一天,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当着我的面发出一阵大笑,然后说,“您还爱着我的姐姐,还在给她写漂亮的信吗?”这让我如坠冰窖。--我认识到,我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但我隐藏得很差;而且在您迷人的面貌之下,隐藏着一颗并不慈善的心。好色之徒会成为情人,而诗人是崇拜者。我想,您妹妹是没有理解永恒事物的天机的。
  
  那么请允许我,再次冒着让您感到好笑的危险,来向您重申我的爱,这曾让那小傻瓜感到如此好笑。设想一种梦幻、同情、尊重跟充满严肃的孩子气的混合,您就大致理解了这种非常真诚的感情,我无法更好地定义它了。
  要忘掉您是不可能的。据说有这样一种诗人,他们一生都用双眼盯着他们珍爱的形象。我想,实际上(但在这上面我难免有个人偏向),忠诚是天才的一个特征。
  您不仅仅是我梦幻中珍爱的形象,您是我的迷信。每当我做了一件特别愚蠢的事,我就对自己说,“我的上帝!要是她知道了怎么办!”要是我做了件好事,我会对自己说,“这件事让我接近了她,--在精神上。”
  在我最近一次幸运地遇上您(在我完全是无心的,因为您不知道我是多么小心地躲开您)的时候,我对我自己说,“奇怪,这辆马车会等在这里,我还是走另一条路吧。”正在这时,我听见那我爱的声音说道,“晚上好,先生!”那音质既让人迷醉,又让人心碎。我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试图模仿着您的声音说,“晚上好,先生!”
  
  上个星期四我见到了法官。我不能说他们不漂亮;他们惊人地丑陋;他们的灵魂应该跟他们的面容相似。
  福楼拜有他的女皇。我缺乏一个女人。那奇怪的想法有几天占据了我的头脑,即也许您能通过那些复杂的关系与渠道,让那些有影响的大人物听到一句明智的话。
  庭审是在后天早晨,星期四。
  那些怪物的名字是:
  庭长 杜巴蒂
  帝国检察官 毕那尔
  法官 德勒斯弗
   德·庞东·达美库尔
   那卡尔
  第六轻罪法庭
  记住,有人在想您,在他的思想中,没有任何庸俗的东西,而您淘气的快乐,又使他有些怨恨。
  我恳求您,从今以后我向您倾诉的任何事,您都不可泄露。您是我始终的陪伴,我的秘密!您对我这样亲密,很久以来我也以同样态度对您,给了我以如此随便的语气放肆说话的勇气。
  
  再见,亲爱的夫人,我带着全部的爱慕亲吻您的手。
  第84到105页之间的所有诗都属于您。(注:指《恶之花》中的《全部》、《今晚你要说什么》、《活的火炬》、《致一位过于快乐的女郎》、《通功》、《告白》、《精神的曙光》、《黄昏的和谐》、《小瓶》。)
  
  夏尔·波德莱尔
  
  1857年8月31日
  我撕掉了在我桌上堆积起来的那一通蠢话。我觉得那对您不够严肃,我亲爱的爱人。--我重读了您的两封信,并重新作答。
  这对我来说需要一点勇气,因为我的神经是如此地紧张,以致我想尖叫;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仍带着那无法解释的精神苦恼,就跟我昨天晚上离开您家时所带的一样。
  “......完全缺乏羞耻感。”(注:引号中是萨巴蒂埃夫人给波德莱尔的信中的话。)
  正为此你才对我如此珍贵。
  
  “似乎从我看见你的第一天起,你就属于我了。不管你做什么,我在肉体、在精神和在心灵上都属于你。”
  不幸的女人,我劝你藏好这封信!--你真的理解你所说的话吗?有人会把不付帐单的人关进监狱里,但没人会去惩罚那些背弃友谊与爱情的誓言的人。
  昨天我对您这么说:“您会忘了我;您会背叛我;让您觉得好玩的人也会让您觉得厌倦。”--今天我补充说:“那些像傻瓜一样,把感情上的事当真的人,会感受痛苦!”--您看,我心爱的美人,我对女人有可怕的偏见。--简而言之,我没有信心。--您有一颗美丽的心,但不管怎样,那是一颗女人的心。
  看,短短的几天之内,情形就已变得一团糟。一开始,我们两人都害怕伤害那正直的男子,他幸运地始终爱着您。
  然后我们害怕我们自己的情感风暴,因为我们(尤其是我)知道会有那些无法解开的纠葛。
  最后,最后,有那么些天,你是一位女神,那么亲切,那么美丽,那么不可冒犯。而现在你是一个女人。--如果对我来说,我不幸地有了嫉妒的权利呢!啊!想到这就有多么可怕!跟一个像您这样,对所有人眼睛里都充满了微笑和恩宠的人在一起,必定会像殉道者一样受苦。
  第二封信的封印上带着一句严肃的格言,要是我能确定您理解它那我就很高兴了。“要么永不相逢,要么永不分离。”(注:原文为英语。)它实际的意思是,还是从不相识的好,但如果相识了,那就应永不分离。在一封告别的信上,这一封印特别滑稽。
  最后,不管怎么说,我是个宿命论者。但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讨厌激情,--因为我了解它,了解它的所有可耻之处;--我深爱的形象君临我生活中的一切偶然,而突然,她变得太风骚了。
  
  我不敢重读这封信;我也许会觉得不得不改写;因为我害怕让您痛苦;看来我让您看见了我性格中卑劣的一面。
  我不能想象让您去那条肮脏的让-雅克-卢梭路(注:那里是巴黎中心邮局留局自取的地方。)。但我还有很多事要跟您说,请写信告诉我会面的方式。
  至于我们的小小计划,如果它变得可能的话,请提前几天通知我。
  再见,我亲爱的爱人;我只是有点恨你变得过于迷人了。想想吧,当我带走您的手臂和头发的香气时,我也带走了回来的欲望。哦,这念头萦绕不去,让人多么难以忍受啊!
  
  夏尔
  转念一想,我还是自己把这封信拿到让-雅克-卢梭路去,因为我害怕您今天会去。--这样您会早些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