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她身旁的丈夫

作者:冯 象




  这是罗马教会反对离婚和同性婚姻的“保守立场”的经文依据。
  从这个教义角度反观今年大选,克里被人贴上“波士顿民主党”的标签,怀疑为同性婚姻的支持者或同情者,实在是倒霉透顶。他出身于犹太裔改宗的天主教家庭,本来“根红苗正”,赖不到他头上。可是同性恋群体是民主党的票仓,他不可能与之公开决裂。所以尽管他多次表示不支持同性恋结婚,只赞同保障民权的“结合”(civil union),并一再上教堂做礼拜,“道德问题”的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七、她身旁的丈夫
  
  言归正传。男女互相“依恋”而“结为一体”,是上帝之法对夫妻恩爱、男女平等即“般配”的规定,并非性行为的描述。因为那时亚当夏娃虽然“光着身子”(`arummim),却并无羞耻的感觉(2:25)。换言之,人类还没有性意识、性关系,以及由此而起(就《圣经》而言)的一切罪恶和相关的“道德问题”。不过这“乐园时期”大概不长。因为伊甸园里,上帝还造了最为“狡猾”(`arum,谐音裸体)的蛇。
  蛇引诱夏娃吃禁果一事,经文是这样描述的:女人望着那棵树上果子,那么鲜美悦目,还能赐人智慧!就忍不住摘下一个,吃了,又给身旁的丈夫一个(3:6)。
  有趣的是,三种中文旧译都漏译了“她身旁”(`immah)一语:
  和合本: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他丈夫,他丈夫也吃了。
  思高本:遂摘下一个果子吃了,又给了她的男人一个,他也吃了。
  现代本:她摘下果子,自己吃了,又给她丈夫吃;她丈夫也吃了。
  这个词(介词+人称后缀)看似无关紧要,但经典西文译本都不马虎:
  七十士本:edoke kai to andri autes met' autes (又给她身旁的[她的]丈夫)
  路德本:und gab ihrem Mann auch davon (同上)
  钦定本:and gave also unto her husband with her (同上)
  只有通行本未译:deditque viro suo qui comedit (又给她丈夫,他[也]吃了)
  通行本是罗马教会的“标准”《圣经》,由“教会四大博士”之一圣杰罗姆(约342-420) 在五世纪初完成。它的译法,往往为传统教义所倚赖,此处即是一例:夏娃先偷食禁果,然后给丈夫一个,亚当见她吃了没事,便也吃了。如此,亚当违反上帝戒谕,乃是立场不坚,依从妻子的结果。人类获“原罪”而堕落,责任主要在夏娃。她不但受了蛇的诱骗,还罪加一等,害了丈夫。所以该受双重的惩罚,即忍受怀孕分娩之痛并“要丈夫做[她]的主人”(3:16)。男女/夫妻平等至此结束。传统上,女人是男人祸害的观念,有这条经文解释为据。
  然而,如果我们细读这几节的原文(或七十士本等译文),就会发现“案情”不那么简单。根据原文,夏娃吃禁果时,丈夫就在“她的身旁”(3:6)。而且蛇的话音未落,她就伸手摘了智慧之树的果子。因此合理的推想,是亚当在旁,也听了蛇的花言巧语,同时受的诱惑。所以,他才没有反对妻子摘吃禁果;而夏娃递给他果子时亦不必解释——事实上她一句话没说——原因很简单:亚当已经从蛇的口里知道
  ,并且相信,吃禁果不会如上帝警告的当天死掉(2:17);相反,人吃了“就开了眼,就会像神明一样,懂得辨善恶了”(3:5)。
  这样看来,后来耶和华进园子查问时,亚当的回答就是推卸责任的谎言了:“是你赐给我作伴的女人,她给我果子吃,我就吃了”(3:12)。这是人“开了眼”之后第一次运用“辨善恶”的智慧和自由意志;他的选择居然是撒谎,欺骗上帝。耶和华心中的恼怒和失望,不难想见:“开了眼”产生性欲,本身并非罪恶,但是加上谎言及说谎造假的种种动机,伊甸园就容不得他们了!所以耶和华“将人逐出了伊甸园,令他耕耘土地,去造他的泥尘里谋生”(3:23),是仁慈的天父让人子好好改造悔过自新,不厌其烦,给他一次又一次机会的开端。
  十一月六日,星期六。
  中午云君自香港来,赠一埃及猫头神像(Bastet),说是助产及护佑家庭安宁之神,复制颇精。请至Grafton Street用餐。此处菜式较素,菜单每周一换,年轻人喜欢。席间谈及哈佛的旧人新贵鼠牙雀角,不禁拍桌大笑。邻人侧目。
  下午到撒冷车行换油。复至商场购感恩节礼品,遇“长脚”律师,聊了聊同性恋结婚案。他不经意漏了一句:克里先生是麻省的(联邦)参议员,以他的地位人脉和资源,在本州有什么做不成的事?让人开导一下法官及有关人士,促其押后审理或缓期宣判,“道德问题”不就与大选错开,化为乌有了?
  他是过来人说话(见拙著《政法笔记/大选2000》):选举选举,无非比试人子“辨善恶”的本领,谎言较少者败。
  临睡,重读圣奥古斯丁(354-430)《忏悔录》。他也是“四大博士”之一,视婚姻为生育后代的手段。但忆及多年前男友去世,虽然做着忏悔,仍悲痛欲绝(卷四章六):我眼睛四处搜寻,再不见他的身影。我恨所有的地方,恨它们空空如也,再不会给我回答:他一会儿就来!……我同他一个灵魂,两个身子;我有他半个灵魂,他有我的一半(dimidium animae suae)。怎么他就突然去了,留下我这一半在世上?
  倘若圣人再世,他对于俩人同性而“结为一体”,会怎样忏悔呢?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于铁盆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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