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有一种印象,凝成了持久

作者:龚 静




  寄包、安检,仿佛要端着严肃紧张的表情,做完这一切,走近展厅。而门外,依然是环绕美术馆外墙的长队,在上海12月的阴冷空气里静候。
  从2004年12日18日起,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在上海美术馆开展,展品以法国奥塞美术馆的印象派珍藏为主,包括格勒诺布尔、里昂、卡昂、蒙彼利埃等美术馆馆藏。从北京,而上海,我们与法兰西最美丽最重要的风景晤面,那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的山峦河流、乡村城市,那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阳光雨雪、云气雾霭,穿过冬阴的空气,跳跃的光线将身心温暖。
  这些光影色彩曾经伴随一场艺术革命,在时间的深处波澜起伏,如今一切尘埃落定,那些遭到当时法国批评家和普通公众一致斥责“疯狂、怪诞、反胃、不堪入目”的画作已是法兰西和人类的骄傲,那幅被拿来说事,并顺便送给1874年一起展出的画家们一顶讥讽的“帽子”——印象派的《日出·印象》(莫奈),现今价值连城。被讥为只知道在画布上凭印象蜻蜓点水,不似前人笔触精细,不画贵族肖像、宏伟历史场面,一心只将色彩给予日出、海滩、村舍、普通人的印象派其人其作,已成为艺术史的章节,供奉于美术馆博物馆。
  远离法兰西的我们,从前徒有一颗虔诚的膜拜之心,却只能枉然,如今能在家门口顶礼一下,实在也是躬逢盛事,不说福气说不过去,哪怕只是部分“印象”,否则没看过真迹,只好做做“印刷美术记忆”患者,随时等着拥有真迹先期权的衮衮诸公开涮,一颗热爱艺术的心备受打击,尽管艺术的真谛其实更应是心灵的自由 / 想象,否则何来印象派当初的户外写生、光影倾情,打破既成规范/权威?
  
  “印象”的印象
  
  虽然流连多遍,隔着一米线反复前凑,大大小小51幅画终究只算看个大概,即使手持放大镜,于画布寸寸移动,细嚼慢咽了,估计还是不过瘾的。如是,只能是“印象”之印象了。
  《巴迪侬画室》在大多风景单个人像的画作中显得很突出,群像,深色主体,很像十七世纪荷兰画家如伦勃朗式的行业肖像,却是亨利·方丹-拉图尔画的一个艺术家群体,被尊为印象派开端的马奈和他的模特儿坐中间,正作画,旁边一干人站着,或严肃或沉思,眼光注视中间,惟左拉持着夹鼻镜眼光朝向画外,这位推崇印象派的作家或许已预料到了如今的印象盛况。这些人的淡色脸部跳跃了画面节奏,红色桌布和模特儿手上的红色书面,勾勒出明亮情绪。桌上两个日本风格的工艺品让人想起马奈吸收了浮世绘风格的《春》。就在这些站立者中,有后来成名的雷诺阿、莫奈,尽管莫奈的脸在阴影里略略模糊。《巴迪侬画室》还原了那些画家们功成名就的默默“上游”,意味深长地指向之后的光影斑斓。
  德加的《舞蹈课》,芭蕾舞裙的轻逸高雅,和舞女们挠痒痒的细节相映成趣,准备起舞的脚尖、放松休息的脚跟、双足交叉的自在,后台芭蕾舞女的所有瞬间都逃不过德加敏锐的眼睛,在展览厅精心调暗的氛围里,上《舞蹈课》的大厅甚至飘舞起空气里被舞女们搅动的尘埃。似也听见了《赛艇》手划破湖水的声音,那桨的颜色被阳光打磨得如刚出炉的芝士蛋糕,亮而浑厚,船帮飞过一抹暗红,如久经沙场的老将的沉着,赛艇手的背影肌肉结实有力,阳光里染出汗渍,白、黄、浅蓝洒出光线里潋滟的水波,水波里的木艇油然至树影垂塘的深处,有一盈光正在湖深不知处等待……卡耶博特的《赛艇》饱满着速度,轻盈却宁静,户外光线里滴出油绿的草野香,甚或让人感受到这一片荡漾之外闪闪发亮的笑声。
  户外作画,捕捉事物在光影里和光同尘、变幻非常的瞬间,是印象派画家的艺术主张和实践。于是他们到城市大道去,到乡村小镇去,徜徉沉浸在户外的房舍河流,草跺田畴之间,沉浸在色彩如何准确表达光线的艰苦与喜悦中。以断续、点彩、交叉等笔法,流动的光感,色彩之间的参差互补,描绘城市乡村,人物教堂,酒吧舞厅,在当时摄影远未发达——1839年才由达盖尔发明摄影术原理——的情形下,印象派的瞬间仿如一种生活的“在场”,如《证券所人像》(德加)里那位拍打同行肩膀的男子,以及其他一些动作状态中的人,脸大多被画家处理得一派模糊,毫无古典绘画的精细整饬清晰,却是生活之河的流动涟漪。也因了这样的理念,这些画家要画除了宗教历史传统题材之外的户外,要画出生活中感动人心的周遭,哪怕普通的农田,常见的港口,安静的鲜花水果,积雪的路,酒吧里深情颓唐的人……印象派不止是画了其时人们前所未见之物,而是让丰富的、琐碎的、优美的、细微的、凡常的生活烘托至前台,自然的光线如同聚光灯,平凡也因此拥有了诗性的光泽。
  比如这次在画展中看到的毕沙罗画作,尺幅不大,顺成一排,田畴、农舍、草跺、马车、树、小花园、劳作的人,次第地看、停顿、看,安谧如麦秸的干香,沉静若翻田播种的春晨。细看:点彩丰富的农舍草跺闪烁细密光泽,花园小儿若正耳语,屋墙的色泽爬满斑驳。常年住在巴黎郊外篷图瓦兹的毕沙罗仿佛他画里的农夫,深耕细作,仔细耙过垄垄沟田草坡,田园和人自然交融,让人想起“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之陶诗情境,天地与人谐,人和物谐,时间和空间和谐,如此境界,中西艺术殊途同归。
  站在这些沐浴了世纪沧海的画前,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倒并非需要五体投地的姿势,只是觉得好,仿佛一个神交以久的人,曾经遥遥地呼吸过她漫漫传来的气息,冥冥然望着她的方向,想象她的芬芳,如今突然相遇,笑迎,显得端肃不够,泣欢,似乎过分失态,或者就这样默默凝视吧,沉默中的交流绵细如丝。仿佛《莫瑞桥》(西斯莱)下水草的摇曳,飘摇着法兰西恬美的清澈。
  
  莲花开了
  
  在莫奈画前停留的时间是最多的,虽然他的展品只有5幅。这位印象派的发起人、毕生的实践者,他似乎是铁了心跟从光影的路线,在《日出·印象》之前,《草地上的午餐》(1865年)中已经显现,一片被阳光穿透的树林,绿、黄绿、柠檬黄,左边的光线几乎照亮了那一棵树的全部叶子,密密地一层一层透出茎脉。而后,莫奈把毕生所有的热情都给了光、色、影、形在画布上的缠绵,从早年的人物,到中后期的教堂、风景、睡莲,仿佛是托着调色板和光线进行一场无止境的比赛。
  依然难忘于此次展览上与《睡莲·晚间效果》的遭遇感受,好像被一团火烧灼,初看根本不相信画的是阳光,简直就是火山熔岩热烈而庄重地逶迤而下,写意的团团睡莲更似厚而稠的云层,漂浮其间。平面的湖面在夕阳一刻成为立体的疆域,时空就这样为莫奈燃烧变幻。
  睡莲是43岁后搬到吉维尼后的莫奈的所有心曲,鸢尾、睡莲、樱花、紫丁香,他亲手种植它们,亲手描绘它们。夏天的池绿如绸缎,秋天的池杂色斑斓,冬天的呢,映着低首的莲叶,就像五线谱直接在池塘里演奏。莫奈的“睡莲恋”永远悱恻,他甚至因为一幅尺寸巨大的睡莲图,盖了一间画室。晚年的莫奈,尽管深受白内障折磨,但白胡子老头多么热爱他的植物繁茂、鲜花盛开的庭院呵,他用他的心感受光影。睡莲如细碎的花糜,如眉间花钿,如彩珠碎玉,一幅又一幅地留在画布上,如一篇篇同题散文,字句似曾相识,气韵却是两般迷离。
  塞尚说得好:“莫奈只是只眼睛,可是我的天,那是多么了不起的眼睛啊!”这双眼睛从海港,到白杨,到干草堆,到水池里的睡莲……
  吉维尼附近有条塞纳河支流叫艾普特河,河边一片高大的白杨树,光线从金黄而橘红而蓝紫,莫奈就在他的小船画室里,画下白杨在一天中的不同样子,时间在白杨身上飞舞彩笔,莫奈在画布上飞舞白杨的光彩。从1891年的夏天开始,到秋天,莫奈的白杨已画了20多幅。其间,要是有人要砍白杨,莫奈就花钱买下白杨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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