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电影的一代

作者:大卫.邓比




  译:黄嫣
  文:大卫·邓比(David Denby)
  贝纳多·贝托鲁奇的新片《戏梦巴黎》中最有趣的角色莫过于那栋公寓——资产阶级大公寓的波西米亚版,陈旧却美丽。它有橄榄色的围墙,天花板极高的走廊,无数的图画书籍,以及不时出现的秘密拐角。一个叫马修的美国大学生(麦克尔·皮特饰)无意中闯入了这栋富于古老欧洲气息的公寓,几乎迷失于其中没再出来。1968年,金发碧眼,上唇厚实性感,漂亮但尚处蒙昧的男孩马修,来到巴黎如饥似渴地品味电影。突然,一个法国历史上重大事件发生了:政府解雇了法国电影资料馆即法国国立电影档案馆的创建人和馆长亨利·郎格瓦,甚至换了夏佑宫(注:1937年建造,此建筑分为两翼:东侧有电影图书馆、电影博物馆、国家公众剧场及法国名胜古迹博物馆,西侧有海军博物馆及人类博物馆)的锁。和平示威爆发了,法国新旧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纷纷发表愤怒的演讲并发起联名请愿。在夏佑宫门口,一个黑发戴红色贝雷帽的女孩叼着烟把自己拴在大门上,不过链条没有上锁。她叫伊莎贝拉(爱娃·格林饰),只把抗议视作游戏的她事实上对调情更感兴趣。她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德奥(路易·加瑞尔饰),他黑发,浓眉,嘴角时常挂着一丝放荡不羁的笑容,就像中世纪放纵声色的神父。他们的父母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资产阶级: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知名的诗人。依莎贝拉和德奥在示威中认识了马修,把他带到公寓,趁父母去乡下度假,请他来小住几天。头一天晚上,当马修在那条神秘的走廊里摸索时看见兄妹俩赤身裸体躺在一起。究竟是怎么回事?对马修来说,公寓既是一个智慧花园也是一个情色迷宫。在迷宫中心他会发现什么?也许,是自己的欲望。
  贝托鲁奇喜爱创造一个温室。1963年他拍摄《革命前夕》时就试图贯彻这一主旨,电影根据思汤达的《帕尔马修道院》改编,讲述一个年轻人与他姨母间的暧昧关系。1972年他拍摄的《巴黎最后的探戈》最好地诠释了他的温室电影。之后在1979年的《月亮》中他又重复乱伦主题,影星吉尔·克雷布饰演一个和儿子有不正常关系的歌剧演员。1996年他拍了《偷香》,一群疲倦的欧洲人聚集在托斯卡纳,向一个美丽空虚的美国女孩(丽芙·泰勒饰)求爱;1998年的《围攻》里,大卫·刘易斯饰演一个隐居罗马的英国钢琴家,他爱上了自己的非洲裔女管家(桑蒂·纽顿饰)。贝托鲁奇对封闭情欲空间的偏爱似乎也有矛盾。电影舞台的活动性比较小,正是身陷存在主义地狱或天堂的男人女人的理想场所。而电影镜头却是无所不在的。在他1970年拍摄的《顺从者》和1976年拍摄的《海上钢琴师》里,电影镜头穿过广场,越过树林,扭曲转动,甚至疯狂旋转。如果有人能够展现自由翱翔的快乐,那个人一定是贝托鲁奇。他对美和庄严的追求永无止境。镜头的迅速移动配上浓烈的色彩(紫色,赭色和预示革命的红色),以及大手笔的音乐——炙热的威尔第,浪漫而绝望的爵士乐。即使在政治题材的电影里,贝托鲁奇仍不忘使用最成熟最肉感的色彩,致力于表现痛苦和快乐的边缘。
  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密室中呢?因为情欲的本质需要一个密闭空间。贝托鲁奇运用电影反反复复地表达了对这个主题的迷恋。在《巴黎最后的探戈》里,虽然有所限制,马龙·白兰度和玛丽亚·施耐德在一栋空荡荡的公寓里相遇,在未知对方姓名来历的情况下就开始做爱。贝托鲁奇始终保持视觉的跳跃和柔韧。在这狭小的房间里,贝托鲁奇描述了感情爆发,然后镜头随意地扫到街上和探戈舞池里,让白兰度的绝望变成苦涩的自由宣言。贝托鲁奇的浪漫不可避免地发展到了无节制、反常和堕落。贝托鲁奇认为这并不是道德犯罪,而是欲望最激烈最美丽的表达方式。
  近几年来贝托鲁奇对美的嗅觉依旧敏锐,但是他对美的理解力却减弱了。根据英国作家吉尔伯特·艾达的小说改编的《戏梦巴黎》固然唯美,但其中更多的是奢华夸张的比喻而不是实际的电影构思。电影史,电影鉴赏史是这些比喻的来源。当叙事人马修第一次出场时他正在眉飞色舞地观看着塞缪尔·福勒的《惊悚走廊》。福勒是五六十年代好莱坞杰出的野兽派导演,也是电影博物馆最钟情的导演之一。馆长郎路瓦把大众和高雅相结合,把好莱坞类型片和法国经典电影并排展出。之后新浪潮导演戈达尔和特吕弗的作品就贯彻了他的思想:他们从美国黑帮电影中挑选主题,用智慧和抒情进行处理。但是贝托鲁奇依靠的不是福勒的作品本身,而是影迷对其作品的欣赏。电影的能量被二度削弱。
  对电影的热爱是《戏梦巴黎》的主旨所在。戈达尔六十年代的电影里所隐含的主题——他的主人公是电影的一代——在《戏梦巴黎》里则更明显,更主题化,甚至还有些多余。马修、伊莎贝拉和德奥无休止地争论电影,并把自己当作电影中的角色。伊莎贝拉一边抚摸墙壁一边引诱马修,她模仿的是的《女王克里斯蒂娜》中的嘉宝,贝托鲁奇直接把其中的片断剪辑到《戏梦巴黎》当中。这样做的效果很好,可是要表达什么呢?伊莎贝拉或许希望享受到女王般的待遇,但是贝托鲁奇却没有进一步挖掘这个构思。三人决定模仿戈达尔的《法外之徒》跑过卢浮宫。贝托鲁奇把他的三个人物插进戈达尔的影片,将两个片子融合一体。从拍摄技巧来讲这很惊人,但是我觉得这仅仅是针对看过《法外之徒》的观众的一种炫耀。有时候贝托鲁奇的怀旧之情又过于伤感。他渴望让电影、政治和性相互影响,为1968年5月的学生运动设定一个大舞台。但是《戏梦巴黎》过分关注这些关系了,以至于电影看上去更像一系列的史实脚注而不是原创作品。
  温室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里面的空气比较陈腐。一个镜头里伊莎贝拉俯身亲吻马修,他的头发垂到蜡烛上方,燃烧了几秒。如此近距离的暧昧不仅危险而且让人不安。伊莎贝拉,德奥和马修全裸或近乎全裸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相依相偎,在其他人在场时小便,两个男孩甚至还触摸伊莎贝拉的经血。公寓的绿色围墙里燃烧着的是乱伦的火焰,我们都明白伊莎贝拉和德奥会把马修也一起拖进混乱中。除了乱伦,贝托鲁奇对欲望的迷恋又会将他带去哪里呢?不久,对电影的狂热就变成了性游戏。伊莎贝拉和德奥轮流模仿电影中的片断要求其他人说出出处,如果猜不到就要受罚。“惩罚”随即演变成了性行为——德奥在其他人的注视下手淫,马修在德奥的怒视下和伊莎贝拉做爱。
  贝托鲁奇试图用这一类的情节震慑观众,但是所有的反常和过度裸露只是让影片更加无足轻重。《巴黎最后的探戈》里令人震惊的是白兰度的愤怒和整部影片的情感暴力,而不是仅有的几个裸露镜头。当《戏梦巴黎》里爱娃·格林脱光衣服时我们完全能够理解贝托鲁奇选择她的原因。但是她的裸露表演并不出色,她太急切,太圆滑——她只是一个孩子。其实三位主人公都只是孩子。渐渐地我们会发现贝托鲁奇只是一个老去的马戏团领班,指挥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拍色情片。他们没有在温室里发起革命,只是在拍一个无精打采的色情电影。很多长镜头毫无目的:三人在浴盆里一起洗澡时,我发现自己的视线从屏幕上的美丽身体离开,看向自己的手表。这些镜头完全算不上导演,根本就是欺骗——贝托鲁奇试图让影片充满慵懒和郁闷,希望拍出丑闻。然而迈克尔·皮特却在导演的优柔寡断中脱颖而出。他的金发碧眼让他乍看上去像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第二,但他展显了他自己的个性,而且表演得相当好。影片结尾,贝托鲁奇让他离开了公寓和那对颓废的双生兄妹。即使是感官主义者贝托鲁奇,在最后时刻也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温室并不适合一个成长中的美国男孩,这一点我们应该对他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