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水上人家

作者:阿娜依斯.宁




  船屋一定是在夜里有所挪动,季节与风景都不同了。在女人的一声尖利的惊叫中,黎明加快了步伐。尖叫声因窒息而有些间断。我跑向甲板。在快要淹死的女人抓住吊索的瞬间我赶到了现场。当她看到有人来救时,叫声更激烈了,求生的欲望更狂热了。在一位醉酒的流浪汉的帮助下,我们把女人拉住的吊索提了上来。她打着嗝,吐着口水,呛着喉咙。流浪汉向着根本不存在的水手们发出命令,教他们该如何处理溺水的人。他蹲在女人身上,差一点没跌一跤,因此女人又呼号起来。他抱起女人走入船室,我们为她换了衣服。
  船屋越过了一片混乱的风景。河面上满是泥土,如浅滩般的软木塞在船屋四周漂浮。我们用扫帚和棍棒开路。软木塞看上去顺着流水漂走了,可其实不过是像被磁力吸引一般地在船屋周围打转。
  流浪汉们在喷水池边洗澡。上身赤裸着,往脸上和肩上洒水。接着他们洗起了衬衫,梳着头,把木梳浸在河水中。在喷水池边的男人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看见我站在甲板上,他们就告诉了我当天的新闻,即将到来的战争,革命的希望。我听着他们描绘未来世界的景象,只要极光闪耀,所有的人都将脱出牢笼,获得解放。
  最年长的一位流浪汉,对明天会怎样满不在乎,他被关在酒精的牢笼里。他无法脱身。当他的肚子像酒缸一样被灌满时,脚下就不听使唤了,只是一个劲地跌交。他想乘着酒精的翅膀飞翔,可是恶心折断了他的翅膀。酒精的迷宫没有出口。
  同一天,在这痛苦的河岸上,三个男人争论着。第一个肩上背着只捡垃圾的袋子,第二个风度翩翩,第三个是位撑着条木腿的叫花子。他们兴奋地争执着。那个优雅的男人在数钱时掉下了一张十法郎纸币。叫花子用他的假腿紧紧踩住它,谁也无法威胁他,谁也不敢推动他的假腿。在他们争论时,他的腿一直放在那里。另两个人走掉后,他才蹲下身去捡起那十法郎。
  清道夫将落叶扫入河中。雨落在破旧的信箱上,我打开信封,信纸已是湿漉漉的了,就像是寄信人在写信时泪水绵绵。
  
  有个孩子坐在河边,晃着一条细腿。他在那里坐了有两三个小时,最后哭了起来。清道夫问他怎么了。原来他娘给了他一块干面包,让他等在这里直到她回来。他穿着一件上学用的小小的黑雨衣。清道夫拿出梳子,在水里洗了洗后替他梳头,洗脸。我让他把孩子领到船屋里来。清道夫如此说道:“他娘不会回来了,这种事见得太多了。孤儿院里又多一个孩子。”
  孩子一听到孤儿院这个词,还没等清道夫来得及放下扫帚就飞也似地逃走了。清道夫耸了耸肩说:“迟早他会被捉住的,因为我也是个孤儿。”
  绝望的航行。
  像鲸背一般广阔的河流在噩梦中颤抖。河流每天都在诱惑着想要自杀的人。投河自尽的女人要比男人多,冬天比夏天多。
  寄生虫似的软木塞随着波浪起伏,如水银的波浪一般紧紧地缠在船屋四周。一下雨,水就会从顶层漏下来,滴落在我的床上、书上、黑绒毯上。
  我在半夜里醒了过来,头发已被淋湿。我想自己一定是在塞纳河底了;船屋与床在深夜里静静地沉没了。
  透过流水看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是既无痛苦也无辛酸地流着冷泪。我不是完全地被隔离了,可是因为我陷得太深,所有的元素都与闪光的寂静结合起来。因为陷得太深,我能听见蜗牛的琴音。它伸展着触角有如伸展着感官,我觉得自己是乘在琴鱼上航行。
  在这寂静与苍白的交错之中,植物打着螺旋化成了肉,化成了星。尖塔被剑鱼刺穿,柠檬月在熔岩的空中回旋,树枝垂下果实一般干渴的眼。小鸟不去逐食,只是停在草地上温柔地唱着变形的圣歌。每当它们张开小嘴,网状的彩色玻璃窗便化为蛇,化为硫磺的彩带。
  阳光照在霉迹斑驳的墓石上,睫毛也未能遮挡住它,泪水也未能渗透它,眼睑也未能封锁它,睡眠也未能融化它,遗忘也未能将人们带出这不分昼夜之地:鱼、水草、女人,一样地清醒,永远地睁者眼,在这交错中,在这一刻不停的恍惚之中陷入了混乱。
  我往肺的皮囊里吸入周围的空气,接着屏住了呼吸。我吐出了四分之三音阶的雾气,将轻松心跳的金字塔吐入无限之中。
  比呼吸更轻的这种气息,如中国画中纤细的空气,没有丝毫风的压力,那是支撑着断翅黑鸟与奄奄一息的云,那是使细枝弯曲的气息,是预示着诗人白色的歇斯底里与女人红色泡沫状的精神错乱的气息。
  当微粒、尘埃、锈菌以及因死亡而化为灰烬的过去都消失了的时候,我从即将诞生之物的体内吸入空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在蓝色神经的外缘漂流的丝巾。
  我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矿物的宁静与植物的汁液。眼睛又一次化为不是为了流泪,而是为了孤独地闪光的宝石。
  睡眠。
  已经没有必要去守卫我掌中的生命之火焰,这火焰犹如用多国语言交谈的,面对着它谁也无法隐瞒的圣灵一般苍白。
  梦会去守卫它的,没有必要睁开眼睛。此时此刻眼睛已化为宝石,长发已化为花边扇。睡眠降临了。
  根的纤维、仙人掌的乳、银色水青冈的水银水滴注入了我的血管。
  我把脚放在苔藓的绒毯上沉睡,我的树枝在云彩的棉絮之中。
  百年昏睡将一切的一切化为恍惚的银色。
  在夜里船屋驶出了绝望的风景。阳光照着木梁,水面反射的阳光在梁上起舞。我睁开眼,看着阳光在我身边嬉戏,我觉得自己是从天空中的洞眼里偷看着极其靠近太阳的地方。船屋在夜里漂到了何方?
  快乐岛一定就在附近。我从窗口探出身去,船边的苔衣被碧水洗清,闪烁着鲜艳的绿色。木塞与刺鼻的葡萄酒味都消失了。纤细的波浪蜂拥而来。因为水流非常澄净,我甚至能看见长在岸边的懒散的水藻。
  那一天我登上了快乐岛。
  现在我可以在颈上戴好贝壳项链,用安静而骄傲的态度在街上闲逛。
  我手上抱满了新蜡烛、葡萄酒、墨水瓶、信纸,用来修理百叶窗的钉子之类返回了船屋。在河堤上有个警察叫住我:“岸边在庆祝什么节日吗?”
  “节日?没有吧。”
  走下河堤我明白过来了。岸边确实在庆祝节日!警察从我脸上看出来了。阳光与流动的节日。太阳黑子的节日,蛇行的水流,聋耳的小提琴手的音乐。今天早晨我到达的是快乐岛。河与我,在深深的底流与更深的暗潮中,在漫长蜿蜒的没有终点的梦中融为一体。河与我一起祝福着无数神秘的水底生命。
  沉没了的教堂大钟为节日敲响十二下。驳船在阳光中缓慢地行驶,就如从被擦得刺眼的扶手投射出电光花束的节日彩车一般。蓝白、玫瑰色的衣物如旗帜般在船上飘摇,孩子们与猫狗游戏,女人们轻快而庄重地登上扶梯。一切都被流水洗得清湛无比,阳光以梦一般的速度前进。
  可是当我走下河堤时节日的气氛突然结束了。三个男人正用长长的镰刀割着水草。我喊了起来,可他们根本不在乎。水草被投入河中,被流水冲走。男人们嘲笑着生气的我。其中一个人说:“这又不是你家的,我们是奉了环卫局之命干的。如果有意见找他们说去。”接着他们以更快的速度割草,将这绿色的柔毯投入河中。
  就这样船屋离开了快乐岛。
  一天早晨,我在信箱里看见了一份来自水上警署的撤离命令。英王要来访问,可不能让国王的眼睛被极不雅观的船屋污染。晒在甲板上的破衣烂衫,生了锈的烟囱与蓄水池,蛀牙一般的跳板,以及其它各式各样从贫困与怠惰中诞生出来的腐败之花。我们都被命令往塞纳河的上游搬迁,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因为命令都是用专门术语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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