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萨特在《现代》杂志
作者:杰尔曼娜.索尔贝
文:[法] 杰尔曼娜·索尔贝(Germaine Sorbets)
今年是萨特诞辰一百周年,也是由他主编的著名知识分子杂志《现代》创刊六十周年。曾经在《现代》杂志社任职三十年的秘书杰尔曼娜·索尔贝在其近年出版的回忆录《喂,我给您接萨特……》一书中,生动回忆了发生在《现代》编辑部中的趣闻轶事。这里摘录的是索尔贝对萨特的点滴回忆。
他的智慧之高,总是叫我吃惊。谁要是碰到外行人无法理解的政治哲学理论,如果这个人在他看来还值得一谈,他就会三言两语向他解释得清清楚楚,对方只会奇怪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怎么在第一次阅读时会抓不住。
当我们在波拿巴路开会时,我总要给他带去伽里玛出版的《思想》丛书中最新的一本。逢到这种时候,他留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他一边跟我们说话,一边用他的独眼浏览,一页页翻到最后,不到一刻钟,就看完了厚达四百页的一部书,然后对作品加以评论,鞭辟入里,满座皆惊。“注意啦,”他说,“作者在二百二十五页上这么说,但在三百十二页上又自我否定了。”
哲学敌不过牙痛
1945年,他的继父故世以后,他在波拿巴路安顿了下来。曼西太太负责照顾他生活起居,保证他的舒适安宁。他们组成了一对既温柔又滑稽的母与子。对她来说,萨特不是天才,而是他的布鲁。他们俩都精通音乐,会四手连弹的钢琴。他住在她家里,却在餐馆里用餐,在咖啡馆写作并接待朋友,经常出门旅行,时间都用在女人、学生、讨论和工作上,尤其是工作。
他在夜里写作,每到夜晚,曼西太太把一热水壶茶放在他的办公桌边,再摆上一只取暖炉。有天早晨,她发现他很激动,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只手放在腮帮上。
“妈妈,我是个浑球,我五十出头了,成了个浑球,这太可怕了。我一晚上一行字也没有写出来,你没给我留茶。”
“你的茶跟平时一样放在那边,你没有碰过!”
“那我真是浑球到家了。我不能写,又看不到茶。”
他的手始终放在腮帮上,肿得两个腮帮那么大。
“可是你发炎了!”他妈妈大叫,“看着我,看着……”
他抽回手,照镜子,细看自己肿了的腮帮,终于承认是疼痛,而不是未老先衰,使得他无法工作。
曼西太太立刻给她的牙医打电话,牙医立即给他诊疗。拔了牙,破掉脓泡,疼痛也减轻了,萨特这才发现了他直至那时都不知道的一种新人类:牙医。
“他们非常有效,您知道。您应该让他们检查您的牙齿,索尔贝太太,这是个明智的预防,这些牙医都很有能耐。”
“先生,我就是这样做的。一年我去检查两次。”
“真的吗?”
他惊呆了。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了生活中他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牙医是很棒的人,”他对谁都说,“您应该去找他们诊断……”
星期日会议并不总是谈哲学或文学;有时也谈些比较轻松的事,比如,西蒙娜·德·波伏瓦跟我们讲过一个有关大衣的故事。她和萨特从一家餐厅里出来,他们在圣日耳曼大道上漫步下坡,一路交谈着,后来她发觉萨特不停地举手臂。
“您在干嘛,萨特?您为什么不停举手臂?”
“我不知道。我的衣袖有点碍事。”
她检查他的大衣。
“萨特,您的大衣拖在地上,袖子也长了许多,您的手也看不出来了!”
他在衣帽间里拿错了大衣,两个人又走了回头路去把它换回来。
不管分心与否,他都是个老板。当他出外旅行或者写书时,他可以连着五六个月对杂志不闻不问,那么一来,销量与订户都会不可避免地下降。当我告诉他这件事,他大吃一惊。于是他再回来,重新选稿子,写文章,刊登他下一部书的章节,马上立竿见影。销量就会上升。他不在时,就由梅洛—庞蒂、西蒙娜·德·波伏瓦和贝佐来接班,《现代》杂志社从不缺少天才,但这份杂志能在法国国内外取得成功,总是靠着他一个人。
一张空头支票
虽说我在《现代》的职务很费时间并令人兴奋,我还是有着自己的私生活。我也有幸福的时光,也有我的一大堆问题。1951年,我经历了一场真正的噩梦。12月19日,我女儿生了个小男孩,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活得下来。分娩很不顺利,母子俩好几天在生死的边缘徘徊。
布里斯生下来第四天,西蒙娜·德·波伏瓦来到办公室。她和我握手时,我对她说我已经当上了外婆。我们两个人同岁,都是四十岁。她立刻把手从我手里抽回来。
“对不起,可我其实在想您身上怎么有尿臭。”
“这连我也觉得奇怪,我没权利碰婴儿,他太娇弱了。”
雷吉娜与布里斯的病情需要二十四小时的病房护理,可我没钱雇个夜班看护。于是,每天晚上就由我去他们那里守夜,一直守到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日班护士来上班。我在那个钟点回家,睡上一两个钟头,好好淋个浴再去办公室。我总在惦记同一桩事:他们活得下来吧?过一会儿会不会又有急事把我召去?
白天待办公室,夜里去医院值夜,弄得我筋疲力尽,一周以后,萨特给我交待了工作指示后,正准备离开,忽然在门前停住了。
“您在这么继续放荡下去,索尔贝太太,您支撑不了多久的。您现在这张脸自己看过吗?”
“以我的遭遇来看,我看不出我怎么还可以放荡。”
他转身朝我走来。
“您碰到什么了?”
“德·波伏瓦太太什么都没对您说?”
“没有,告诉我吧。”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不眠的夜晚,担忧,护理工作,经济困难,这一切使我的脸像个纵欲无度的女人。他向我提问,很专注,很同情。然后,他转向他的办公桌,取出个人支票薄,签了一张空白支票。
“拿着,答应我把钱花在刀口上。要是还不够,再来问我要一张支票。现在,走吧,去照顾他们,直至他们脱离了危险,只有一切都好了,你才可以回来。”他不让我有时间向他道谢,又抢着说一句,“快走吧!”
我两周后才回到办公室,对娇弱的婴儿始终有点儿担忧,但母亲的情况我已经放心了。萨特正在那儿,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位杂志撰稿人。
“啊,您来了!一切都好吗?”
“是的,明显好转了。”
“那就好呀。您走之后,这里全乱了套!”
好几年以后,他为布里斯做了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写题词。一般说来,他总是请让·科来代替他签名,让·科模仿他的笔迹几可乱真。我以前从没有要求他在一部书上签字题词,但我给我的外孙买了《词语》这本书后,我冒昧地提出:“布里斯会乐得发疯的,您要是同意给他在《词语》上签个字……”
他拿起书,写道“给布里斯”,接着,又在书上表扬了一通他的外婆。他的外婆欣喜若狂。
我没在那张空白支票写上大数目,因为,我执意想把钱还给他。经过四个月的省吃俭用、东拼西凑,终于凑齐了必要的数目。我开了一张支票,随同工作账单一起交给他。十天以后,他给我书面的工作指示,在那些纸页中间,我发现我的那张支票,已经被他撕成了碎片。
为了一份微薄的薪水
他既慷慨又高傲,为了他自己或亲友,不论什么服务或者钱,他都干脆拒绝不要。这类事我也知道一两件。
有一天,克洛德·伽里玛在他前妻的办公室遇到我,用尖刻的口气对我说,“索尔贝太太,您要是个男人,做您在做的这份工作,负人家要您负的这份责任,您至少每月可以多赚两千法郎。可您只是个女人。现在,假如萨特来向我要求加您五千法郎,我会立刻照办。他只要对我说一声。”
说话这么玩世不恭,又颇为幼稚,就算从宽容的角度,也可看出这是他晚年以后所患的老年痴呆症的初期症状。我把他的原话说给萨特听。五千法郎,我不要求那么多,但他若能给我加个两千法郎,对我也是极大的宽慰。这个人为了人民、无产者和被压迫者的事业斗争的人,却对我平静地说:“我不能够。您跟我太接近了,这样做有点像是讹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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