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羚羊挂角而去

作者:龚 静




  三部电影的节奏都是缓慢的,如檐水一粒粒从容不迫地坠滴;三部电影的对话都很少,即使当龄男女相处也眼神多于唇舌,却无半点烦闷,恰更见碧空洗流水;三部电影的情节自然也是简单的,可是明镜本非台,世相到末了就是简单的,其实是简而不单的;三部电影都是当代韩国人拍的,让我想起的却是中国传统的审美,比如空灵,比如意境,比如清寂的禅味。
  
  空
  
  《空房子》碟片封套很煽情,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的拥抱图像,如一个三角情欲故事的明白昭示。可是待看了片子,却感觉这个故事很空灵,虽然也情也感,只是素净,清灵,若烟。
  年轻男子(泰石)是一个骑着摩托挨家挨户往锁洞里塞广告的,工作完成,喜欢进入广告单子犹在的那户空房子,安静地撬了门进去,录音电话告诉他这些人家或旅行,或度假,或去外地工作了。如回家一般,泰石泡个澡,做顿吃的,搜罗出人家的脏衣服用传统的搓板洗了,然后顺手修理改装一件人家家里的东西,有时是玩具手枪,有时换了体重秤;到此一游似的以随身的数码相机与墙上装饰物合个影,睡一觉,然后自然地离开。仿佛这番入室浑然天成。当然,有时也会突遭主人回家,情形就比较尴尬。不过,他不偷不抢,所以主人也就不计较了。
  一次,进了一家别墅,一切按部就班。却有一双女人的眼睛看着他,一个遭丈夫虐待,鼻青眼肿的年轻女人。他发现了她。此时丈夫回家,与女人发生冲突,躲在一旁的他以高尔夫球棒击伤丈夫,她无声地坐上他的摩托,随他飞驰而去。从此,跟他发广告,跟他进入一家家空房子。数码相机里的一个他,渐渐变成他和她。两人对话极少,眼神和举止交流却默契有加,心无声靠拢,同眠一榻。
  一次被回家的男女主人发现,好在没有失窃,也就了了。
  一次进的空房子,显然是独居老人空巢,卫生间里怀抱小狗的老者已命归。他和她按照传统仪式安葬了老人,却被老人的儿子误为杀手,报了警。儿子其实难得回家看老父,不过因为见电话没人接,才匆匆赶来。她的丈夫来警局接了她回去。他最后也洗清冤屈。但她丈夫瞅准机会,买通警察,把他还是送进监狱。囚室里,他操练一苇渡水般的脚步,如太极凌虚,身体轻盈如飞,无迹,身随心制,他几次仿佛逃跑,激怒狱警,最后被两名狱警架出监狱……
  看这边,她依然沉默,不过她已经敢于反抗丈夫。她离家,重返她和他进过的空房子,安然地、如入家门般在椅子上睡一睡,好像回到她和他曾经的时光。人家的主人莫名其妙,她却是从容进退。
  有一天,这些空房子的主人,无论在做什么,吵架、调情,似乎都感觉到有人进来了,却遍寻不着,但墙上的某样东西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房子里有人曾经光顾。
  是泰石。他像一个幽灵,仿佛成精。或许是他生命的另一种方式?
  她丈夫也似乎有所感觉,但空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她看见了他。她突然活跃了起来,对丈夫说“我爱你”,其实丈夫后站着他。她和丈夫拥抱,是为了和丈夫身后的他接吻。她为惊喜莫名的丈夫做早餐,是为了与他一起进餐。丈夫上班去了,她和他终于久久相拥。
  “现实和虚幻常常是难以分辨的”。那台曾经被他改装过的体重秤上,两双脚相对无隙。
  做的似乎是叛逆违规的事,可泰石的安静孤独却散发灵光,他的或无语,或沉静,或机敏,或倔强的神态,倒衬托出那些房子主人的琐碎、隔阂和矛盾,仿佛一个俗尘的旁观者,托了一家家空房子,演绎成一出灵魂相通的游走在现实非现实边缘的时空。
  导演金耀基是做减法的高手,若静静打坐般,若简静的山涧清泉一般叙述着,是诉说男人和女人的沟通,是城市中人和人之间的,也是外部世界(房子)和内心洞明的。泰石出入空房子,和修身空灵,已然一个意象,渐渐洗去纷杂世界的厚脂腻膏,露出一个本质的核。如影片的开头:汉白玉雕像在水雾里玲珑剔透,影影绰绰间似水朦胧。是镜中幻象,还是真实图景?恰如《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空屋虚室,大千万象。万象大千,色色皆空。
  却是有情即是欢喜。时空或者虚实,端在于心。
  
  寂
  
  山里,有片湖,湖上有间禅寺,老僧带着童僧在此修行。进山挖草药,出湖托钵,惟小舟一叶渡,湖口菩提老树一株,与单檐大门相邻。
  春天,山间翠微,湖面轻漾,童僧在山里玩耍。以石系绳绑住了一条鱼、一条蛇和一只青蛙。看这些生灵左右扭动,无法远走的样子,童僧吃吃地笑。老僧看在眼里,也用同样方法惩罚童僧,让他背着块大石头,去山里寻那些被他虐待的动物,否则罪孽就像石头将压人一生。童僧看到死去的鱼和蛇,哭了。万物萌发的春天,是童僧难忘的年少记忆。
  夏天,童僧长成了少僧,湖上日子照旧,踢踢山径碎石,诺大的山唯自己而已。少僧的体内涌动着难以抗拒的生命熔岩。突然,来了一对母女,母亲送寡言苍白的女儿来此疗养。母返。夏天的禅房从此三人。少僧终无法忍耐异性吸引,与少女相欢。山石、船舱,都是年轻生命的欢娱。宁静夏湖,却是波心荡漾。老僧默然于心。当少女病愈离去,少僧不耐相思,定要追随时,老僧只是包了寺里唯一一尊佛像予之,目送少僧而去。湖面依旧平静。
  夏去秋至,大门旁的菩提叶子由绿转红,山湖的岁月照旧清宁,只是大门上门神的色彩渐然淡了。一天,化缘回来的老僧打开斋饭,忽然看到包食物的报纸上面有少僧消息,此去红尘,少僧已然不年轻,满脸胡子,报道说他愤然深爱的女子别送怀抱,失手杀人。
  不日,戴罪之身的少僧满身红尘满心骚动回来了。也带回了那座佛像。老僧依然沉默,但他一切了然。他在禅房外木制平台上写下《心经》,让少僧刻印,以洗净心灵。此时,警察来到湖边。电影的节奏此时依然平静,张力却暗显。一夜刻印,扫去琐屑,《心经》赫然,中年的少僧眼神平静下来,老僧凝望警察和少僧载舟而去。
  秋意深深。老僧折叠好百衲衣,关了禅门,安然端坐小舟,身下是木块和燃烛,湖面清旷,火焰很快寂了。禅房也寂了。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春去春又来》若拈花一笑,山水无声,尽在其中。
  冬到了,雪披山湖,禅房里蛛网尘布,蛇盘踞佛龛。天地静寂,一个中年男人推开久闭的禅门,是出狱回来的少僧。晨昏晦朔,他整理禅房,导引太极,拖着重重的大石将佛像搬上山顶,仿佛惩罚自己曾经的俗罪。山顶俯视,湖、禅房如盆景一盏。从此,他与山湖共岁月。一天,来了一位抱着男婴的蒙面女子,请求禅寺收养。仿佛轮回,少僧成了老僧,婴儿为童僧,如同当初的老僧与他自己。
  当然,轮回并非重复,童僧而少僧而老僧的过程,仿佛红尘滚滚归于宁静的心路,已然生命而骚动而纷繁而寂安的律动。
  实在不仅仅是僧侣的。看完影片,心印了寂湖禅房。这个表面没大开大合的叙事,内力在锋锐,好比大山深处的蕴藏,草木繁树间的生机,一片山湖一间禅房,已然人生波澜,禅机无限。
  是韩国导演金耀基,如其《空房子》般,叙事做减法,已然“本来无一物,何来惹尘埃”。
  比较所谓好莱坞大片眼花缭乱的电脑特技,兴师动众的明星阵容,比较坊间对大制作大特技的推崇,那种历史古今随意烹煮以博西方青眼的无极故事,这样的电影实在是了悟。
  当然也是费劲心思的,细节在在有心。人物的每一个动作,表情,以及场景,都是故事,都是关系,都是心灵。比如禅房里那道隔断,惟门一扇,不过是个意思,却是两界,当少僧穿门而过爬向少女寝处,就是入了俗世。再比如那条蛇,几次出现,仿佛暗示了亚当夏娃的禁果,或者就是人类的原罪,东方意蕴和西方文化浑然天成。这个金耀基真是两头都靠谱。
  山景随春夏秋冬而嫩,而绿,而金黄,而皑皑,人心也萌动、潮汐、汹涌,而宁寂;而湖,似乎暗合了镜之喻。于是,人和景,恰如唐诗之境,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镜中之象,水中之月,画面有尽而意无穷。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