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造访野蛮人部落

作者:J·M·库切




  第五天我们走过了湖床,经过了一片平整的盐质结晶带,转眼,结晶带就变成了石头和沙土。每个人——甚至连马——都振作起来,那些马儿在漫长的穿越盐碱地的过程中,除了几撮亚麻籽和一桶难喝的盐水以外,什么也没吃过。它们很明显地衰弱了。
  人倒没有抱怨。尽管鲜肉已经分光,但还有些咸肉、干豆子和足够的面粉、茶叶,一路上主食都很充足。每次一旦安营扎寨,我们就调一些茶,煎一些油糕,弄几小口好吃的来点点饥。做饭的人们见到那姑娘就特别害羞,她站在一旁,他们就手足无措,对于我们把她带到野蛮人部落的这一路上的做法也坐立不安。他们几乎不跟她打招呼,尽量回避她,当然也从不为了做饭之类的事向她寻求帮助。我也不去激励她,并希望这种拘束感能在一路上自然消失。我之所以选择这些人是因为他们骁勇、诚实又热心。他们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还跟随着我,并尽他们所能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尽管我们出城门时,那两个年轻的征用兵穿过的勇猛无比的上过漆的盔甲已经被捆扎成卷,驮在了马背上,他们的刀鞘里也已经灌满了黄沙。
  平坦的沙尘渐渐开始转变为沙丘。我们行进的速度慢下来,因为我们不得不在沙丘边缘艰难地跋涉,爬上爬下。对马匹来说,这可能是最恶劣的地带,它们每走几英寸,蹄子就会深深陷在沙里。我朝向导望去,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耸耸肩而已:“这样的路还要延续好几英里,我们必须得穿过去,没有别的路了。”我站在一个沙丘的顶上,用手护着双眼,极目远眺,所见只有漫天飞旋的黄沙,一望无际。
  那天晚上,有一匹驮马不再进食。第二天早上,无论怎样狠命鞭打它,它也不起身了。我们重新分配了装载的货物,并丢弃了一些柴禾。别人出发了,剩我一个还拖在后面。我发誓动物绝对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发生何种转变。看到刀子的时候,它的眼睛居然会转动。鲜血从它颈部喷涌而出时,它从沙地上攀爬起来,顺着风蹒跚一两步,随即倒下了。我听说,在这种千钧一发的困境中,野蛮人会轻轻拍打马的静脉。我们活着的人会为这片肆意流淌在沙土上的鲜血而后悔吗?
  第七天,我们终于走出了沙丘地带。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单调、灰棕色、空空如也的风景,那是一条幽长的暗灰色地带。走近看,这个地带由东到西绵延数英里。而且,居然还有几棵黑魆魆的矮小树影。我们真幸运呵,向导说,这里一定有水。
  我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远古时代泻湖的湖床。枯死的芦苇,鬼样的惨白,一碰就碎,沿着以前形成的湖岸排列着。树是白杨树,也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它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因为地下水位大副沉降,连根部都缺乏水分而死亡。
  我们为马匹卸了货,开始挖凿。挖了两英尺后,是厚重的蓝色黏土。黏土下面又是一层沙,接着再是一层显然阴冷粘湿的黏土。挖到七英尺深的时候,我的心怦怦乱跳,耳鸣得厉害,我不得不放下铲子,停下来。另外三个男人继续辛苦地劳作,把松散的泥土从坑里掘出来,放在角落那边捆扎好的篷布里。
  挖到十英尺,水开始在他们脚周围聚拢。这水是甘甜的,没一点盐分,我们大家欢欣地笑了;但是水聚拢得太慢了,水坑边缘的土也必须得持续不断地挖才能有点下降。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我们才能把最后一点儿带有咸味的湖水倒掉,给皮制水袋重新灌上新鲜的水。夜晚降临前,我们把大桶放进自己挖的井里边儿,让马能喝个痛快。
  同时,现在我们有了充裕的白杨木,男人们在黏土里凿了两眼紧挨着的炉灶,并在上面生了旺火,用来把土烘干。火势弱点儿的时候,他们就把煤炭耙回炉灶里,着手烘烤面包。姑娘靠着她的拐杖,站在一边看着,我在她的拐杖底部系上了木头圆盘,这样能帮她在沙漠里行进时轻松些。在这样美好的一天,在一片轻松惬意的洋溢着同志友情的氛围里——剩下的行程也充满了希望——人们的闲谈多了起来。男人们第一次拉开了友谊的序幕,他们跟女孩儿开起了玩笑:“过来坐在我们身边吧,尝尝男人烤的面包是什么味道!”她对他们抱以微笑,抬起下巴,这个肢体语言或许只有我一个人明白,那是她想努力地看看清楚。她小心翼翼地在他们旁边坐下,沉浸在炉火发散出的光和热中。
  为了躲避帐篷口的风,我一个人远远地蜷缩地坐在旁边,只有一盏摇曳的油灯相伴,一边记载着一天的工作日志,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用边疆地区的各种方言继续互相戏谑,她在这些话面前丝毫没有失措。我为她的流利、机敏、泰然自若感到惊奇。我甚至感到自己竟因为骄傲而有一丝脸红:她不只是那个老男人的情妇,她还是个机智诙谐、充满魅力的年轻女人!或许如果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怎样用这些轻佻的话跟她开玩笑,那么彼此心里还会觉得更加温暖。但是我就像个傻瓜,非但没给她带来欢乐的时光,还一直用阴郁压抑着她。事实上,世界应该属于欢歌热舞者!痛苦,徒劳无功;愁思,无济于事;悔恨,更是毫无意义!我吹熄油灯,用拳头托着下巴,坐着凝视火堆,听着我那饥肠辘辘的胃咕咕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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