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闲坐中庭话阴阳
作者:穆 白
二、天地间的沙漏
与安倍晴明一样,源博雅也是著名的平安朝历史人物――醍醐天皇之孙,身份尊贵的殿上人。用梦枕貘的话说,便是“如呼吸空气一般呼吸过宫廷风雅的人物”。但源博雅的高贵血统并非是他载入史册的唯一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是雅乐家,擅丝竹,能度曲。《今昔物语》记载,“万事皆志趣高雅,犹精于管弦之道”。《续教训抄》中则有:“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从梦枕貘整理的文案来看,有关博雅的传说也十分离奇。一说是他出生时伴随天乐;一说是他吹奏的笛声感动前来刺杀他的刺客,无功而返;类似的还有他的雅乐打动了梁上君子,竟将赃物如数奉还。由于博雅的尊贵身份,这些传说难免没有时人或后人附会之处,但博雅本人写过一段音乐赏鉴,记载于《新撰乐谱》中:
“余案《万秋乐》时,自序始至六帖毕,无不落泪也。予誓世世生生在在所所,生为以筝弹《万秋乐》之身。”
这是一段极感人的肺腑之言,寥寥数语,其人至情至性的一面跃然纸上。然而小说参考的素材似乎也就到此为止,若下定义,源博雅是日本古代著名的雅乐家,痴迷音乐,别无其它。
在梦枕貘笔下,博雅是个粗枝大叶、讷于言辞的人。除了音乐,似乎也没有其它文艺细胞,连理解和歌都有困难,尤其没有理论头脑,可就是同一个博雅,却有着感时应物的纤细神经。自然之景,他得之于眼而应之于心。在《生成姬》中,他见到庭院中怒放的花草,却悠悠说出这样一段话来:
“如今它们是盛极一时,可不久以后,这些芊草也好,鲜花也罢,都会枯萎、衰败,想想它们那时的样子,不知怎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觉得特别凄凉,不禁心生怜惜。”看到下文方知,博雅偶遇自己十二年前的心上人,却发现她已不复青春的娇妍,由此感慨年华似水,命如转蓬,进而为对方心中可能所感的凄清悲凉而情不自禁。由人及物,世事莫不皆然。
很多人说起晴明博雅这对朋友,往往强调两人性格的鲜明对比:一冷一热,一慧一愚,一柔一刚,一深沉一率直……确实他们为人处世态度迥异,思考方式也大相径庭,但是这种思考的本质却是相通的,因此都有通达而包容的胸怀,不同的仅在于晴明采取的是“理解的同情”,而博雅天生具备“同情的理解”。《迷神》中他们关于樱花之美的对话,最能说明这个问题。晴明惯于缜密的理性分析,从美的本质说到佛教教义,认为“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所打动,这才产生了美”,并归结主题“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而对哲学毫无研究的博雅在一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直统统地说:“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让晴明感到震惊,因为博雅能够不依赖复杂的理论思考,而直截了当地抓住事物的本来面目。有趣的是,博雅对自身的才能并无了解。
每当晴明谈起咒的原理,博雅就退避三舍,认为“这些复杂的事情,我可想不来。”但谁又能说博雅不理解咒呢?他是理解的,而且是真理解。大凡人理解一个抽象事物,都是通过语言。语言可以教导水分子的构成和西洋画的透视特点,却无法传达先在于语言的东西。在晴明看来,咒的本质,是完全不可用语言来琢磨的。博雅无法理解的,正是晴明用语言表达后的那种玄虚之物,他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洞彻了咒并超越了咒的本质。
梦枕貘对博雅的评价相当之高,他在《生成姬》的后记中写道:“如果这个人物不存在的话,晴明也好,小说《阴阳师》也罢,都会变成另一种味道。在笔滞句涩时,在感觉手足无措时,在黑暗的远处,总是有一盏灯,熊熊燃烧着,像航标一般,那就是源博雅。”诚然如此。博雅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美好的人,正因为拥有一尘不染的心灵,才能奏响天籁般的音乐。小说中关于博雅吹笛的描述随处可见,最为奇特的一段,当属《生成姬》中将博雅比作乐器:
博雅就是一支笛子。置身于月光中的笛子,无法忍耐月光的清辉,自身开始奏鸣起来。对博雅自身来说,根本没有正在吹笛子的感觉。变幻不停的季节感与天地间的气息,渗入博雅的胴体,又穿过他的肉身而去。这时,博雅这支笛子,奏响了官能性的音符。
……
博雅的肉体是天地自语时的一种乐器。世人也好,天地也好,总有不鸣不快、欲罢不能的时刻。在这种意义上,源博雅这一生命,正是天地间的沙漏。
作为乐器的源博雅,已领悟了音乐的至境。
一个能奏响天籁的人,是能做出一些常人所不能及的事。与晴明的咒语相映成趣的是,博雅的笛声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大用。不知有多少次,博雅用笛声感化鬼怪,帮助晴明解决棘手的问题。而在这种剑拔弩张的场合,博雅往往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帮晴明的忙,也毫无降妖服魔的自觉,只是一心一意地“不鸣不快、欲罢不能”,令人哭笑不得又感佩不已。最有意思的一次,便是博雅吹笛助白蛟精产子,晴明夸赞博雅,后者却一脸莫名其妙,不知自己何以能够。
晴明和博雅的交情一直为人乐道,说是挚友也罢,伴侣也好,他们彼此欣赏,把酒言欢的君子之交总是得人艳羡,因为这是一种林泉般清澈,流云般自然的相知,毫无世俗功利的侵扰,极具理想色彩的诗情。什么都懂的阴阳师和被戏称为“什么都懵懂”源博雅,岂非相辅相成的天作之合?
晴明和博雅相伴而行的故事,大多自庭院展开。故事的经由也仿佛遵循着熟悉的轨迹:两人饮酒赏景,谈经论道,然后往往会牵扯上新近发生的某桩怪事,无论是晴明主动着手调查或是受人请托,最后都非把此事揽上身不可。随后,“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两人遂带上酒,坐上牛车,开始新一轮的怪事百物谈。
三、“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阴阳师》系列由诸多短篇构成(号称长篇的《生成姬》依然是短篇的结构),任何一个读者,只消稍微读上几篇,便能发现一个妙处:几乎每篇中都存在这样一组相似的文字: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每次看到此处,总会发出会心的微笑,这标志着晴明博雅或调侃戏谑或一本正经的对话告一段落,故事就要开幕了。这一妙处,其实是《阴阳师》特有的结构安排。以此为分界线,可以将其中大多数故事划分为“讨论篇”和“行动篇”。以《瓜仙》、《怪蛇》、《呼唤声》为代表,之前往往发生了扑朔迷离的案件或现象,晴明和博雅则闲坐中庭,你来我往地讨论该次事件,动辄便升华到看似跑题的哲学问题上去,之后便是事情的发展和解决过程,晴明若有余兴,还会向博雅(读者)解释这一过程中的种种关节。这种伏笔的预设,往往让人掩卷沉思之后,还忍不住回头去翻前面的对话,体会故事中的微言大义。而这几句一唱三叹的韵致,坐言起行的风度,更让人联想起庭院结界般的作用:在庭院中,大可畅谈无阻,出了院子,或许就是步步凶险了。
当然,庭院最大的功用还是供两位主角日常清谈,他们不谈国事,不言民生,坐而论道,大有魏晋之风。看多了“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难免会想,事情究竟是怎样决定的呢?从某种程度上可说,是由晴明博雅的对话决定的。对白是《阴阳师》的一大特色。小说家中,极少能见到如梦枕貘这样几乎毫不掩饰自己对对话描写的倾心:“我在书写这两个人物的对话时,总是十分愉悦。在持笔缀文时,总感觉,可以一直这样无限制地把这两个人的对话写下去。”小说作品中,也极少见到如《阴阳师》这样看似不惜笔墨,考量起来却又恰到好处的对白。再以樱花之辩的开头为例:
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博雅)/看见什么了?(晴明)/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哦。/你没有看见?/看见了。/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什么感想?/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没错。/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噢。/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噢/总而言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然后呢?/你看到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倒也不是没有。/还是有吧。/有。/想了什么?/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