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闲坐中庭话阴阳

作者:穆 白




  这段晴明博雅式对白,乍看起来,似乎罗嗦,但细细想来,却教人喷饭。博雅的善感症发作,自己体会到的美妙情怀,希望晴明也能感同身受,因此不厌其烦地详加描述。而晴明未必不能体会,只是怀着捉弄博雅的“恶劣心态”,故意装出漫不经心,似乎不明所以的样子,总是拿单音节语气词来充数,明知博雅最怕谈咒,最后还是引君入瓮。若能想到晴明暗自得意的心情,每一个语气词都活跃起来了。这或许可称之为留白的对话,就这样疏散闲淡地点缀着,却有袅袅余音的效果。借用庭院的比喻,就是仿佛直接将某台剧本的一角直接搬来了。
  与对白的奢侈铺陈成对比的,却是简洁到几乎吝啬的白描文字;虽然是小说的文体,却又采用近乎随笔的叙事结构;虽然情节暗潮汹涌,却不时会插入一段介绍古典文化的平铺直叙;虽然有推理过程和悬疑气氛,《阴阳师》却算不得标准的推理小说或悬疑小说;或许梦枕貘是果真有自信将包罗万象的综合体纳入一个个短小精悍的故事中去?或者正如他所言,“在读着古典文学名著中的一些逸事趣闻时,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正文。”好一个“不知不觉”!
  评价一部通俗小说成就的标准众多,但都离不开创意、人物、情节、文笔等方面。富有创意的小说,才可能是优秀的小说。《阴阳师》的创意,主要体现在给读者提供了这样一个可观可赏,可游可憩的庭院――对工业化时代的都市居民来说,难免不会产生遥慕之心?――以及对“鬼”别出心裁的解读上。
  
  四、阳师的咒与鬼
  
  小说中阴阳师有名有姓且比较重要的有三个,安倍晴明,晴明的同门贺茂保宪,芦屋道满。这三人对咒的理解毫无差别(虽然在使用上各有保留),所以把阴阳师的咒看作晴明的咒也无不可。
  晴明和博雅第一次集中“探讨”咒的原理是在《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篇中,较有意思的是两句话:“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这正是道出了咒的存在和本质。名,依照晴明对博雅的“开导”,就是像山、海、树、虫这样的名字,或者稍微抽象点,“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种东西”。他这么说,是为了便于对方理解,其实就其本意来说,“名”乃是命名及名的依附过程。在混沌如一的世界里,万物没有打上名的烙印,游离与语言思维之外,完全没有束缚或非束缚的关系。只有在人心形成之后,语言产生指向,先验世界才成为经验世界。晴明说:“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当然这里的“存在”是相对而言,在名的世界里不存在,但在更具统摄性、包括无名的世界里还是存在的。关于这点,这段对话颇能解题:
  (晴明)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
  (博雅)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晴明)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但是咒和名又不同。准确言之,名是咒的低级状态。虽然名和咒都是一种人心指向的关系,但只有当名达到一定强度时才能形成咒。或者用阴阳师的话说,强烈的念足以杀人。
  日本的阴阳道以中国的阴阳五行说为主体,对在《老子》中早已见识过“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的中国读者来说,咒与名的辩证法或许不稀奇。但是晴明对鬼的认知,恐怕就迥异于一般常识。晴明认为,鬼与人是相互依存的关系。鬼,就是执念;而鬼形,无非是这种执念的外化。而在小说中,凡是涉及到的“鬼”,几乎都可以用这个定义来抽象成某一执念,然后再具象为一段因缘。如《青鬼》中女子对背弃她的丈夫的怨恨,《陀罗尼仙》中法师对情欲的渴望。甚至连一片冰心的源博雅,也逃脱不了“心中住鬼”的宿命,因为有了鬼,才有音乐。这样的鬼,明显区别于一般鬼怪小说中突兀出现的妖魔鬼怪。人身上都潜伏着鬼,而人也都有变成鬼的可能,没有鬼,也不成其为人。正因为鬼是执念的外化,故晴明处理鬼怪事件,也多从排解人心入手,并乐在其中:
  “鬼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但是,正因为那只鬼是不为人见的,人才会害怕别人,也会敬重他人、仰慕他人。如果这只鬼真的呈现在眼前,这人世间也就很乏味了吧。”
  应该说,梦枕貘对鬼,以及人鬼关系的看法,是和日本的传统“怨灵”观念分不开的。但它也同样可以解释其它文化中的现象。在与平安时代相对应的中国唐朝,交感巫术盛行。交感巫术是由感应律原则确立的,即施术给此一物,彼一物却感受到魔术力。如某人的衣服、头发受到巫术影响,本人也就会受到影响。交感巫术被称为邪术,尤其为宫廷所不容,在道理上,也没有科学依据。但是阴阳师的鬼神观,却很好地“解释”了这种现象,正是鬼和人的密切联系,才使得交感巫术成为“可能”。这种巫术,在《阴阳师》中被普遍使用,典型的有《牵手的人》和《生成姬》。
  此外,晴明还把鬼神纳入咒的概念之中,这完全可从晴明对泰山府君(相当于中国的冥王爷)的理解中看出:
  虽说是泰山府君,归根结底也仅仅是一种力量而已。是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人类的生命以及生命的长短……当人们祭祀这种力,并将其称之为‘泰山府君’,那么从那一刻起,这种力就成为泰山府君了……而且,如果改变对这种力量的称呼――也就是改变咒的话,那么这种力就可以既是泰山府君,又可以作为别的迥然不同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上。
  对于鬼神的有无,或信或不信,或是如鲁迅“鬼神之事,难言之矣,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有一点基本一致,那就是把鬼神之类的超自然现象当作客体对待。至于晴明这样的执两用中,恐怕极为罕见。咒的形成必须有施咒的人心和受咒的对象,换言之,主客之分在晴明眼中有着双重意义:鬼神作为“力”的存在,不依赖于人心,而作为本体的存在却是人心施加的咒。在前一层意义上,接近于道家之“道”,后一层意义上,是一种关系作用的结果。晴明在洞悉“力”的本质下自如地使用咒来维持各种关系间极为微妙的平衡,不能不说是对天地大道的通达。因此晴明施法念咒,也是无可无不可,道家的可以用,佛家的也可以用。运用之道,存乎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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