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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特在巴黎
作者:洛伊·G·高顿
1930年六月号的《转折》刊登了容格的《论心理学与诗歌》,也刊登了贝克特的诗《为了未来》。容格说诗最好有梦的气质,既不明白如话,也不模棱两可;它不摆出说教的模样,只呈献一幅图画,就好比大自然让一株植物自由地生长。诗人最好能深入人的内心,那里百转千回,就像迷宫,从来没有别人涉足。二十四岁的贝克特做到了,在同行们眼里,他不仅是写写文章的青年教师,还是一位真正的爱尔兰诗人。
两年后,《转折》出了一期“垂直的诗”专刊。漂亮的封面出自阿尔普手笔,翻开来,可以读到卡夫卡、斯泰因,也能读到年轻的贝克特。垂直派呼唤人们用内心统率生活,因为每个人都有超验的自我,它来自远古,贯穿千年。这个自我在现实中也并不沉寂,它从梦境中来,从幻觉中来,从灵知中来,甚至从失常的精神中来。埃森斯坦、格利威都参与了垂直派的宣言,贝克特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因为相信要用内心统率生活,贝克特开始关注无意识的作用。他写自我,也写自我的瓦解,笔触十分得力。他的作品里,每个主人公都比前一部更完善,但他们想衡量自己,想寻找独立的声音,想接近内心,还想把握现实,因而必然徒劳无功,最终归入死寂。从最早的小说《假想》开始,贝克特的作品里就不难见到这种模式。
巴黎的杂志多得数不胜数。除了为《转折》撰稿,贝克特还为《变化》编译文章。
布列东是超现实主义者的领袖。他参加过大战,还做过心理医生,不仅聪明过人,而且独具人格魅力。他的终生好友杜尚说,不论对超现实主义者,还是对那个年代的其他艺术家,布列东都好像一针催化剂,帮助他们重新定位艺术的焦点。得到启示的,不少都是有名的艺术家,比如毕加索、达利。
1919年,布列东还是一名医生,他接诊了在一战中精神失常的士兵瓦奇。治疗过程中,他发现人的意识层面之下还有另一种思维,像河流一样延续不断。布列东学过弗洛伊德梦的学说,此时他作出了更加奇妙的断言:这层思维的潜流能让人脑变成诗歌的源头。在无意识状态中,人脑自会运用浓缩、象征和模糊,也自会定义时空,诗,就来得这样自然、这样轻松。捕捉纯粹的潜意识,成了超现实主义者的首要规则。他们进行自动创作时,根本不让理性、意识近前。二十年代前期,布列东的思想已经传遍巴黎。
弗洛伊德认为,梦揭示了人的过去;布列东则声称,梦可以预言未来。不过他同意弗洛伊德关于幽默的观点,认为笑的时刻,就是潜意识打败意识、人从理性里解放,投入内心的时刻。布列东谈梦境,谈偶然,谈巧合,深深吸引了贝克特;意识与潜意识的融合,更是成为贝克特常写的主题、常用的手法。有偶然、有巧合,就说明世界根本没有章法,事物也并无意义。贝克特最爱悲喜剧,因为在其中他可以尽情嘲笑逻辑,也能得心应手地展现命运与自由的张力。
在巴黎,为超现实主义着迷的,除了作家,还有一群画家。诗人们抛开逻辑,抛开句法,只为构筑幻觉般的风景;画家们却带给观众别样的惊奇。画面好像是写实的,构图好像是合理的,色彩也似乎漂亮流畅,然而,整幅作品表达的却完全是梦幻的图景。末了,画家还题上几行小字,于是,画儿便更多了几分动人的气质。
认识他们后,贝克特接触到各种奇妙的艺术形式,更了解了一种全新的思维。超现实主义者渴望调和许多素来存在的二元对立,比如内心和外在、意识和潜意识。他们的艺术永远在流动,在变化,形象和意义在其中时分时合,人在其中有时独立超脱,有时又脆弱无力。他们相信人的经验总有凝结的一点,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能得到自由。这样的理想打动了年轻的贝克特,虽然他并不信仰他们喜欢的马克思主义。《假想》的主人公就一心盼着内心与世界完美交融,不过这在贝克特的其他作品里没有再出现。超现实主义者们还相信潜意识可以重塑现实,这一点倒常见于贝克特后来的创作。
超现实主义者对时间的丈量与众不同,对他们来说,时间是双重的,在意识里存在,也在潜意识里存在。所以他们常常捕捉住变形的瞬间意象,极似电影拍摄手法。布列东的作品里,就可以看到蒙太奇镜头的影子。而爱用蒙太奇的埃森斯坦恰好是贝克特最欣赏的导演,他大约从其中获益不浅,电影、绘画、音乐——糅合起各色艺术,贝克特也有一番好功夫。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许多有趣的问号。与这一群超现实主义者交上朋友之后,贝克特会不会问过他们,他们觉得自己的艺术与象征派有何不同?他会不会好奇,他们怎样放弃了达达主义,重新看待二元对立?他会不会也相信,达达主义最终枯萎,是因为干涸的虚无?他会不会暗笑他们天真,杂糅了黑格尔、弗洛伊德、马克思,竟然就想取代逻辑?面对尖刻嘲讽他们的伦敦杂志,面对执意护卫逻辑的现实主义斗士,贝克特心里究竟怎么想?
贝克特先是写诗,写小说,发表在各家杂志上。1930年,他终于有单本《占星》出版,说起写这首九十八行长诗的情形,还真可窥见诗人当年的生活。
那一年,南希·康拉德的时光出版社举办了一次诗赛,主题是时间。等到贝克特听说这个消息时,离截稿期限只余下二十四小时。多年以后,贝克特在一封写给南希的信里回忆当时的情形:“我写完一半,狼吞虎咽吃掉一大盘沙拉,痛快灌下几杯香贝坦红葡萄酒,赶回巴黎高师,到夜里三点,最后一行终于写完!……诗真就是这样写成的,那时的日子也真是这样过的。”凭着这首《占星》,贝克特拿到了一千法郎奖金,出版社还答应将它结册发行。
南希曾与阿拉贡有过一段爱情。她是当年出了名的美人儿,豪爽大方又品位不凡,对待男女之事向来自由不羁。经营事业,她也下得一番苦工:1928年,她以三百英镑盘下出版社,不多时,不仅收回了成本,还多得两倍收益。庞德的诗、乔治·穆尔的小说,都经她付梓。这一年,她还从威尼斯带回了新情人亨利·克劳德尔——一名饱受迫害与歧视的黑人爵士乐手。后来,贝克特也成了亨利的朋友。
《占星》写的是笛卡儿的一生。这位哲学家总相信神秘的力量,他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生日,就是害怕哪个占星家拿了去,预言他的死期。长诗神秘晦涩,却已经包含日后贝克特常常思索的问题,比如灵肉对立。诗一开篇,笛卡儿就叫人端上已经孵了八九天的鸡蛋,大快朵颐。刚出娘胎就入坟墓,还是胚胎就注定死亡——用这鸡蛋来象征一切生命最终的归宿,倒是绝妙的意象。
长诗中,笛卡儿的声音是多重的,这似乎预示了诗人后来的作品中常有的情形。笛卡儿不甘心对命运逆来顺受,他渴望活得更长,还幻想有一片静谧的夜空,不见星光,好让他思索关于时间的问题。他说“我思故我在”,令他沉醉的正是头脑这一方天地。在这里,不用理会世界如何变幻,只管尽情驰骋思想。不过,他还说“见欺故我在”。思考和被骗也许殊途同归,人们最终会发现非理性才是内心之光,也会重新了解时间和自我。
应查图·温都斯出版社之约,1930年贝克特写了《普鲁斯特》。书很薄,只有七十二页;可是贝克特为了它,一个夏天整整读了两遍十六卷册的《追忆逝水年华》。小书旁征博引而又文风奇诡,对巨著的剖析入木三分;论的是普鲁斯特小说,却也预示了贝克特自己日后的创作。他追求形式与内容的完美契合,但也明白语言从来无法真正摹写经验;他承认文字永远不能让经验真切可触,但总相信凭着隐喻,人可以了解世界,也可以描绘世界。在他眼里,意识不停流动,世界不断生长,即使相逢,生出的也是无穷变幻。时间成了双头的怪兽,而困在时间中的人,拥有的只是扭曲的记忆。生存仅仅是一连串习惯,投射在幕布上,便是所谓的世界。每一个习惯绵延之中,生活终究归于单调可憎;前后习惯的夹缝之间,是赤裸的人在品尝活着的苦难。要与自我交流,唯有等待潜意识的时刻。但这个时刻不能强求、不可驯服,它只会爆发,只顾燃烧,人永远探不到它的源头。
若能让潜意识为己所用,艺术家便可称真的伟大。他沉浸在孤独中,发掘人心深处的角落,寻找他物与自我的契合。由不得谁创造,也由不得谁选择,人面对生存的本真,唯有终于甘心叹服,才有了艺术。贝克特写道,“如果不想你的探究徒劳无益,就去挖掘并且沉浸其中吧,收起你的魂灵,一路向下吧。艺术家是主动的,但他只是主动地接受,他愿意抽身离开周围嘈杂而虚无的一切,直面生存的核心。”
在《普鲁斯特》中,贝克特还想了许多别的。他谈悲剧英雄,说他们总在赎还原罪,却终于发现自己之所以会堕落,错只错在来到人世。人被抛进这世界,既蒙昧无知,又无能为力,却一心渴求知识。然而,知识只不过是一片幻象,不单如此,行动也不过归于虚妄。悲剧英雄会求得知识,也会举身行动,可是去向何方,结局如何,永远未知。《等待戈多》里,人物总说“我们走吧”,紧接的舞台提示却总是“他们不动”。到最后,即使身为艺术家,也与其他人无异,面对眼前的世界,发现其间竟然没有维系,也不能了解。“无论是用想象的心灵去接近现实,还是用实际的情智去感受现实,能把握的都无非是它的表面,与其余的一切近乎隔绝。”
希尔维亚·贝琪的莎士比亚书店和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的爱书人之家,都时常有贝克特的身影出没。在莫尼耶眼中,他活脱脱是一个斯蒂芬·迪达勒斯,身上糅合着沉默与狡黠,又混杂几分流亡者的气质,很有乔伊斯式的风味。在贝琪的店里,他口袋空空,却又头颅高傲,别人都愿意领上一张免费读书卡,他倒干干脆脆拒绝掉。他来,只为“徜徉一番,聊上几句”。这八个字可把我们带进了巴黎生活不可或缺的一个侧面——流言蜚语。的确,当时谁爆出韵事丑闻,哪儿发生传奇故事,只要在书屋、咖啡馆坐坐,在商店、画廊逛逛,总不难一一听来。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主人公,不少都与贝克特有过交往。
有诗有画,这里五光十色;每日每夜,奇景目不暇接。贝克特曾说过,二十年代的巴黎是年轻人的乐土。自然,像所有的同龄人一样,年轻的他也沉醉于当时当地轻快的节奏、媚惑的色彩,沉醉于微微染着些邪意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