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京都意象
作者:龚 静
当然,金阁寺非超现实的存在,它是1397年足利家族第三代将军义满作为别墅而修建的,本来名鹿苑寺——得名于释迦牟尼初次讲经的地名鹿野苑。义满死后被改为禅寺“菩提所”。其实,金阁寺是鹿苑寺的一部分,因供奉着释迦牟尼的舍利而著名。第一层是宫殿式建筑法水院。第二层是武士住宅样式的潮音洞。第三层是中国样式的究竟顶。第二、第三层贴以纯金金箔,以是分外金碧辉煌。临湖而建,倒影若水中金焰。屋顶金凤凰更是光芒统领。
据说以金阁为中心的庭院表示极乐净土,极乐大概是不行的,极乐了或许就是极悲,好比美的象征的《金阁寺》竟然成为沟口和现实之间的障碍,似乎一火了断他才能喘口气。不过,或许是隔湖相见,或许是一园绿中之纯粹金黄,绕湖而行的游人俗景似乎并没有惊动金阁,摒绝入内的金阁寺凝然超然的样子倒是确然的。
很多年以前读黑格尔美学,老黑的名言“美是理念的绝对显现”在其时虽然感觉奥义无限,也朦胧解之,终还是懵懂的,看美学书上一大堆诠释似乎还是惘然。倒觉得《金阁寺》的故事很是感性地诠释了。看起来,美还是需要载体啊。哪怕是观念的呈现。
金阁寺确实在1950年7月被寺庙的学徒纵火烧毁。1955年金阁重新修建。而三岛由纪夫的同名小说1956年问世,作家正是借了这个现实事件,来传达战后其关于人生和艺术的悲剧性关系的。现实中的金阁寺1987年又重新换了金箔,更加光彩照人,存在着它物质的美。1994年获世界文化遗产之称。《金阁寺》成为三岛名作。仿佛物质的美、观念的美,各司其事,互相作为一种存在而依存。
对于我来说,看到了金阁寺,关于它的所有想象都不再神秘,金阁寺还原到它作为一座寺庙的本体上来。当然,金阁寺的凤凰依然仿佛是一种非现实的意蕴,可能这已与金阁无关。想象并非仅仅具象,某种如雾的气息依然飘荡。
从来,美都是如此的吧。我们如何能将之系于一物?
所以,我很现实地将那张门票——“金阁舍利殿御守护”带了回来,招福,平安,现实人生的基本愿念。
寺庙的人间。
桂离宫:苔藓,竹篱,枯山水
车子沿着桂川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了路边的竹叶墙,青绿洗眼,“这些竹子都是活的”,京都的司机很自豪,翠篱一路,确实清幽。继续蜿蜒,竹墙却变成了通常所见的那种。无论生长着的,还是已经枯萎了的,竹篱笆里面就是桂离宫。
桂离宫不售门票,参观前须预约登记,连翻译都不能入内。这番周折让桂离宫有些神秘。
桂离宫的大门却是简朴,两扇竹门而已,是竹篱笆的分号。仿佛不像一处皇家园林,然而即使不看门口的警卫,周遭的朴素宁静里自有一股森然透出。检查护照,在大厅等候,等参观时间段到了,始有专人带领一行游人,沿规定路线观赏。
桂离宫是皇家别墅园林,乃江户时期建筑,1620年破土动工,历时三十五年才完成。占地面积六万九千平方米,是典型的日本式庭院园林。满园的常绿植物,夹杂四季花卉,池塘汀洲,以土桥、石桥、板桥相渡,池塘中沙渚盆石,或以石灯石塔等日式园林小品点缀,或辟沙砾小滩延伸入水,围绕池塘的植物通常修剪若盆景,低矮玲珑,层次错落,衬托周围大树的高大苍翠,也愈显园林的精致修丽,看着一切随意自然,其实事事皆精心而为,哪怕小径边一领小小的茅亭,石桥沿口那几溜薄薄的苔藓——注意到苔藓底下串着细细的铁丝,想必是种植时设计好的生长路线。行走在沙石铺就的林中小路,如同与植物湖塘一起低回萦绕。如此林泉,倘若一定要风雅一番,唐诗里惟绝句情境合适,宋词里的婉约派也还配合,律诗之类的,显然太严整了,太叙事了,实在还是俳句最合适,短小,紧凑,青蛙入水声式的清幽刚刚好。
桂离宫除一片书院建筑外,几乎皆为茶室类风格的屋子,当然都是典型日式——木和纸的交缠。笑意轩、月波楼、松琴亭、赏花亭,等等,有的大些,内室外屋;有的小点,唯一室而已,但都有茶室,屋顶茅草,屋内竹木和纸,地铺草席榻榻米,推牅即是景,或杜鹃花开,或幽深林树,或向湖背阴,端的是个静字,无话可言,虽然七月的京都雨后颇有些闷热,可是桂离宫的空气却是绿的,汗水虽然也暗自滴答,或许也该染上了些草木之气吧。
看桂离宫,看的不是多少个景点,而是整体的庭院,不能说何处最胜,而是处处幽然,处处人工精致传递出来的自然,亦然日式庭院的精华所在吧。不似中国园林的繁复多样,玲珑剔透,多弯曲掩藏的线条,也不似中国园林建筑多髹以朱红颜色,日式园林多原色,木色竹色,似乎更喜欢块面造型,以片和点来衔接,以低缓和高大来组合,虽是人工,但尽可能少地留下斧痕,好比湖水周围并不砌石成栏,而保持泥土和水的亲密随性,恰好一份自然之气。
一行游人三十左右全是日本人,唯我们三人除外,白衬衫灰裤子的中年导游是个跛足的男人,手指弯曲,若风湿性关节炎的后遗症,满嘴日语当然听不明白,可是态度颇认真诚恳,若你离线行走,一定会响起他的呵斥声。一块手帕,一把折扇,是他随身的物品。皇家园林用残疾人导游,倒是桂离宫的难忘之点。
深深浅浅的绿,深深浅浅的竹木,粗粗细细的沙石,无风的时候则是个静,隔湖风来,那就是个清字了。
“我先喝了”
说起来日本茶文化还是从中国的唐朝传过去的。但花开两枝,同为茶,却是不一样的茶风。中国人喝茶讲究的是茗茶的色香味,以及一口喝下之后的那种回甘,那种绿茶红茶白茶铁观音之间精妙差别;日本人的茶道却重视那一碗茶之前的所有程序,这些程序的细腻优美如何。于是,在有着一千两百多年历史的古都京都体验茶道,也算是沐一次传统和风。
四君子茶室设在京都一家酒店里,门口小厅是茶叶茶碗的卖品部,里面乃榻榻米格子移门的和风茶室。石头水臼和竹制水勺守在门口。粉红和服的茶道小姐指点我们,进茶室先净手,左手、右手,留半勺洗水勺。每一个动作轻柔,明确,没有多余,利落中见优雅。好比芭蕾舞的基本把位练习。
作为第一位客人进入时,得左手将门轻移一半,复以右手移另一半,然后一步一跪行,至茶室挂画插花前约尺余,停下,一拜,然后视画几妙,意欣赏主人的趣味,表示对美好环境的赞叹,复拜,退下至榻榻米席坐。
当我做完这一套动作时,感觉身体的各部分都动员了起来,弯腰、跪行、趺坐,都非平常态,平常人的身体太随心所欲了,现在需要收敛、细致。安静的,看似空简的屋子却弥漫着一种端素严谨。茶炉——是电子的,不过插头很隐蔽,且形状亦传统;炉上坐茶壶,一旁的漆器格架上置冷水盖罐、竹子水勺、茶叶罐。榻榻米、拉门、竹子墙饰,浅米色的内部环境和深色茶炉茶壶,映衬,静气冉冉。
等待第一碗茶。
且慢沏茶。先上茶点。甜点为主,仿佛先甜润一下味蕾,渐次适应茶的苦。浓郁的抹茶上口颇有些清涩的。茶点需要一次吃完,方显尊重主人。此时,茶道小姐濑尾yuka再次跪入茶室,从腰带间抽出玫瑰红茶巾,擦拭茶具——其实,她一边做一边解释,这些都已经洗干净的,不过让客人安心需要再做一遍,这就是茶道讲究的仪式感了,见濑尾一折两叠绝不多余动作地将茶巾复入腰带,这时水差不多沸了,轻下水勺,以三分之二勺入茶碗,碗里已有茶粉(日本称之抹茶),以茶筛搅和,动作得快而匀细,气泡越多手艺则越佳。
敬第一碗茶,先置榻榻米沿口,递茶者、受茶人双手合并对拜,敬献和感谢一拜相传,拜后,第一受茶人才以右手接碗,并单手移碗——因为不能将碗口对着主人的,悠悠两三转即可,然后对着边上的客人,微微欠身,说一句:我先喝了,始可饮。得一口饮尽,以示欢喜之情。
我先喝了。我先喝了。我先喝了——。轮到最后一位客人,就不需说了。不过得发出一碗饮尽舒服沉醉的喉音,仿佛意犹未尽,余韵袅袅的意思。
濑尾小姐体贴地邀请我尝试一下过把瘾。虽然肌体有些紧张,如此这般还算不太离谱,感觉轻手轻放的姿态里用的可是细劲的力。“习惯了就不感到累的”,濑尾说。“我才学了三年,还要努力,这里面的学问很深”,女孩子谦虚地微笑。是啊,习惯了,就涵泳了静雅清明——茶之蕴。
外屋的茶碗吸引了我,粗陶做法,古朴清雅,当然价格不便宜,正考虑着,不想濑尾却说:还是到清水寺那里买吧,清水烧也很好,价格也便宜。说得清盈自然,如刚才的茶道表演。
临走又盈盈一笑:要合影吗?当然,怕打扰才没提。欣然卡嚓。“再见”,她害羞地用中文说:“我在学中文,想去中国呢”。
当然茶道表演是有偿的,不过如此环境,如此演示,如此静心清然,是当得起揖手一拜的。
离开京都又逢大雨,雨帘里再次匆匆一瞥京都的街道,雨中朦胧的远山,和河畔青青草的桂川。上了高架,古都渐次远去,视线里仿佛又撑起了那把清水坂的红伞,在桂离宫的绿中静现。
200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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