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京都意象

作者:龚 静




  《古都》起首,千重子望着狭窄院子里的大树,心里想:“上边的紫花地丁和下边的可曾见过面?它们彼此相识吗?”仿佛梦示,天真怅惘的疑问里,少女千重子找寻自己生命来源的故事开始了。而来到京都——《古都》故事发生的地方,一间间挨着的两层房屋,木格子窗棂门扇,视线里山远远地就送了过来,杂货铺子和超市相邻,汽车销售店和瓷器小坊比肩,杂草在路边小阶生长,却干净得仿佛小窗明镜才梳洗,似乎亦然要问:这个地方可曾来过?
  
  自然看到的不过是些表象,一瞥之下难以深究古都的人事,也无法了解古都人现在的心情。就权且摄几片意象吧,参差的信息究竟也还有些。
  
  嵯峨野的竹薮
  
  将至嵯峨野,下起了雨,不大,但湿了云层,迷朦了山峦,路边的两家日式饭店竹篱石径深深,沉静里竟然皴了秘情。望近在眼前的岚山,果然“岚”气浓郁。
  雨点却是很快停了,唯山气缭绕,苍翠互融,与周恩来总理的《雨中岚山》奇妙重叠,“潇潇雨,雾蒙浓,一线阳光穿云出”,谒罢伟人诗碑,阳光虽然并没有穿云而出,然而山气渐散,山树如洗,苍者愈苍,翠色见嫩,山径沉着安然地延伸,似乎一定要让你幽深一下。
  静得连空气都暗下来的山径那头,一大片竹林蒙蒙然在那里等待。竹林里分多条岔路,似乎是呼吸的通道,林子里是密得连光线也要使劲才能钻进来,“筛月林”果真名副其实。曾经在以竹子见胜的莫干山留连两日,也行竹径,也听竹涛,也眺竹海,竹林却似乎还是清新流畅,竹梢摇曳得甚至要软下身段攀住对方,可嵯峨野的竹林却是密密地要将天空遮蔽,仿佛此处不容侵犯,乃竹子们傲然生长,涵泳竹气竹息的天地。漫步林道,原本轻阴薄雨的天气已然将竹林调低了亮度,满目皆是近乎玄色的绿,一路伴随,厚得让你似乎无法穿透,然而身体却是轻盈而过,清静无尘,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境吧。
  轻阴的光线里,路边窨井盖上的竹子纹样却也光泽可见,竹林间的一切仿佛都应和着空间里的湿润静气,“空翠湿人衣”,近看却是无。竹梢顶,光片成丝缕点针绣入竹林,目光也若绣针,穿梭至竹林深处,想那里应该还有千重子父亲在此隐居的尼姑庵吧,设计和服腰带的父亲年纪大了,感觉越来越没有灵感了,期望在清寂的尼姑庵里灵光闪烁。可是,事与愿违,父亲的心似乎越发地沉寂了,没有描画出一幅满意的抽象画纹样。
  
  栖居在此,大概惟有将翠色织成一片无垢的空,才是灵魂的底色吧。
  明信片上的竹林一色的翠,前景一枝紫荆探进来争当“红叶”配,一侧撑起一把长柄大红的纸伞,红桌布的桌面两方蓝花布垫,小提梁漆器,这时的竹林光线清灵起舞,仿佛要卷起满地的竹叶,上演一场安静却啸狂的竹祭。让我想起云门舞集的《竹梦》。舞蹈尾声,舞台上,绵软而气贯入注的身体一个个停止了,空气渐渐入定,萧声顿然吹响,缭绕而行。想象中,倘若此时此刻有一管箫,或者嵇康的琴,或者阮藉的啸,竹叶定然飘然而落,而逝,而飞,伸了伸腰,而眠。
  前面渐渐亮起来,人影多起来,好比换了人间。野宫神社就在路口一侧,小小神社红纸灯笼、黑木牌坊密布,据说此处的月下老人盛名远播,一对花衣蓝条的和服年轻男女携手而来,木屐踏阶而上,正是祗园节的日子,该是来祈祷幸福的吧。著深蓝传统服装的年轻男子伴着黄包车等在神社门口,期待你来一趟岚山徜徉。惟有此时,宁静的嵯峨山游才泛起俗常的颜色。
  黄昏,雨后的渡月桥在烟灰的暮霭里笼上一层虚幻的意思,回想竹林的绿翳,林子外的人流屋舍,竟仿佛是特地为了林子而来写下的人间注释。
  
  清水坂的红伞
  
  清水寺自是一例的热闹,耸立在悬崖上的木结构“舞台”走在上面不觉什么,换个角度望之,实在俨然壮观,巍巍乎,以至于日本因之而生出一句成语来:“从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用来形容决然地去做某件事情,好比“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意思。正殿前的音羽泉边,好多游人提着水勺续接清泉,清水寺因此泉之清而得名,喝一口清泉水,正是记住清水寺的恰当理由吧。
  
  我对寺里游人乏见之处产生了兴趣,那些格子窗棂之后是什么呢。从进寺的台阶一路上来的时候,就注意到那位蓝衣白花的和服女子,轻移木屐,白棉线袜随着清水砖的台阶莲步而上,非莲步不可,和服的下摆端就是袅娜你的身姿。见她并不去游人密集之处,却是拐下另一处僻静台阶,是一个小偏殿,虽是碎步慢行,却也很快消失在一株绿树后,惟有石经幢和树留给了目光。
  清水坂却是更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是京都老街,街两旁当然都是商店,卖点心、瓷器、工艺品,还有饭店食肆,可每家店都似乎是生活艺术品,色彩鲜艳而和谐,装饰简净而雅致,好比日式点心“和果子”,做得犹如艺术品,让人不忍下口,虽然漂亮透明的皮子里不过是些豆沙红豆芝麻之类的馅,也不过清甜的滋味吧,但它赏心悦目地在那里,没法不让人感到楚楚可人。或许因了这样一份传统情调,调和了旅游区的热闹,清水坂并没有浓得化不开的腻情,两道麻织的帘子,一扇闭着的木门,几级粗石的台阶,一截红伞当门展的短巷子,适时地透着清新。
  京都的雨总是不跟人说一声就扑到你跟前来,刚走进红伞的巷子,还在欣赏伞下铺着的红布桌和草垫子,雨就接踵而至。巷尾就是午餐的饭店,窗外一片灰瓦的传统屋顶,窗内则是玲珑剔透的和食。京都的豆腐就盛在白纸金属网碗里上来了,碗是坐在固体酒精燃火的容器上的,豆腐和白纸从容不迫地在火上徜徉,这个时候可能是纸最潇洒的时刻了,水火共容,那些卧在小葱针菇里的豆腐就如同最清明的见证。
  和食是一样样东西都小小的,干净的,托在同样情调感十足的瓷器里,有的还以提梁小竹篮盛之,分明性感,却朴素纯净,让人微微地体味着它,然后缠在心里,某一个以后的日子里再轻轻地回忆起来。
  吃饭的时候,侧对面一桌两位和服姑娘正聊得欢,一女绛底洒几叶稀疏的白点,灰蓝腰带,一女本白底子蓝色细条纹,夹杂几点绛色,绛色腰带,白服的女子热烈地看着手机,该是什么有趣的短信吧,见她且笑且读,乐不可支的样子,毫无清水寺见到的蓝底白花和服女子的矜持,就是城市女子和友人吃饭聊天的常情。和服在这里倒也并非仅是一个传统的符号,或者生硬的表演道具,却是恰如其分的节日休闲。
  
  当然,传统也需要仪式来固定,餐后走出饭店,发现门口的红伞收了起来,想来雨中的纸伞是无法担当重任的,还是让它在爽朗的天色淋漓尽致了传统的视觉风格。
  在京都,处处是传统,也处处是当下的城市生活。人们用着传统西阵织的名片夹手机袋,吃着制作工艺悠久的豆腐,坐新干线或者开着小型轿车上高架,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时光在延续,时光里的人事也在延续,好比嵯峨山的竹林,从来没有停止过拔节。
  
  金阁寺:像一种存在
  
  对沟口来说,金阁寺曾经“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物体。是一种尽管群山阻隔着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还是可以到那里去看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现的物体”。可是,当沟口可以天天看到金阁寺时,却一把火烧掉了它,美的物体的金阁寺却是他和现实之间的一种阻隔,破坏了他观念中的绝对的美。以三岛由纪夫的话来说:“人类容易毁灭的形象,反而浮生出永生的幻想,而金阁坚固的美,却反而露出了毁灭的可能性。”
  读了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金阁寺在我心中也仿佛不再是物体,而是观念,而且还是绝对的美的观念物。所以,当我手持写有“开运招福,家内安全”之祈福话的纸符,而非通常形制的门票走进鹿苑禅寺——即金阁寺时,感觉过分现实了。金阁寺入口的那扇竹门竟然真是一扇门吗?却是平静如常的日本式庭院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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