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科克托与邵洵美:不能其才,但求尽兴
作者:沈胜衣
邵洵美后半生寂寞落魄,与科克托的际遇判若云泥。近些年,其人其文才慢慢被比较全面地“挖掘”出来,除了他与美国女作家项美丽的一段情缘为人所乐道外,这几年陆续有其妻、其女的回忆录问世(盛配玉著《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6月一版;邵绡红著《我的爸爸邵洵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6月一版),更由陈子善将其文艺论述编辑结集为《洵美文存》出版(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6月一版),较完整地呈现了邵作为评论家的成绩。——总之,可说是形成一个小热点。
然而,同样客观地说,邵洵美的成就不能算很高。他的诗歌,陈梦家在《新月诗选》中以“柔美的迷人的春三月的天气”、“艳丽的女人”、“翡翠”等辞赞美之;但,也就仅是“新月派”这一流派的代表诗人之一而已。他的文论、评介,确有自己的见解与思考,读《洵美文存》,甚叹其视野的宽广、触觉的灵敏、眼光的独到;但,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他的翻译,多已湮没。他造福不少、颇为人称道的出版事业,也有业内专家提出不同看法,直以《邵洵美:一个不太成功的诗人出版家》为题评之——他的整个文学生涯,甚至被人讥评为“在文坛上打杂”。
我似乎在贬低邵洵美,其实我对他有相当好感;只是感到,如果他不是那么“杂”,以其才气,专注一面,是否能有更高建树呢?这情形,也跟科克托一样。
当今世代我们怎样做“人”
我无意写“科克托邵洵美比较论”,只是将他们作为一个现象提出来。因为,我自己很喜欢这类多头出击的人才,但问题是,怎样才算“人尽其才”?
曾焱在介绍科克托的文章《在我身上,有某种令人过敏的东西》(《三联生活周刊》2006年第23期)中说:“他所实现的一切,完全可以满足任何时代任何人对于天才的想象力。”“他永远不肯在一个领域停留到足够伟大”,“他把整个人生变成了一次创作,从一种艺术形式进入到另一种艺术形式,留下开启时代灵魂的作品,然后离开。”——这是从一种游戏人生的角度去解读,如此过一生,也是很潇洒的。但说“完全可以满足任何时代任何人对于天才的想象力”似就有点过了,因为历史上还有两个辉煌的时代:古希腊和文艺复兴。
在这两个我神往倾慕的风流盛世,涌现过很多博学多能的全才人物,他们出入文学、历史、哲学、科学、艺术、政治、军事、经济、农业、建筑、宗教、探险……各大门类以及每项中的小门类,像串门玩儿似的,在多方面都能有赫赫建树,文治武功、天文地理顺手拈来齐头并进(而不是局限于文艺这一门类中的多方面发展)。像被黄永玉称为“最‘人’的人”的达·芬奇,即是其中的杰出代表。我曾在一篇《做人要做文艺复兴的人》中说:文艺复兴时代,“多有一身而占不同领域风骚的全能巨人,这样的多元发展,充分实现了人的多种可能性。那时候的人,就是最高理想的人。此后至今,再也没有这样的时代、这么多集中出现的真正完整的人了。”
后世只能追慕流风余韵,却也曾有惊鸿一现的时光,像法国和中国的二十世纪上半叶,群星璀璨,且多为通才,科克托、邵洵美就是其中两个例子,这两个时代亦为我所喜爱。但比起古希腊人和文艺复兴人,这两个时代的才人学士的气派格局、开创性成就等还是要低一个档次。而且,他们还会遇到选择的矛盾、多能无法一专的烦恼。
科克托的《存在之难》,书名取自一位法国数学家、哲学家(也是“杂家”了)的临终遗言:“一种存在的艰难”。其《引言》的结尾说:“最终,一切都安宁了。只有存在之难,无法安宁。”我当然能理解科克托指的是人生形而上的“存在”,但想想他的生命历程,恐怕这种“艰难”、这种“无法安宁”,也可以比喻他选择游移不定的多样化人生所带来的滋味吧。
人类社会越来越趋专业化、专门化,分工越来越细,要再像古代那样多出“全能巨人”是不现实了,天纵才华如科克托、邵洵美等,也不过如此。但是,也许因潜意识受仰慕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伟人的影响,我始终欣赏多才多艺,乃至完全是跨领域的人,自己也自觉不自觉地按此生活——有的人纵向发展,不断向前跨越;我则愿横向发展,同时活出多个我。有的人追求生命的高度,有的人追求生命的深度,我追求的是生命的宽度、多角度。当然,难比古人,在宽的同时还能高、深,但多发掘一些人生的可能性总是好玩的。
时代越来越制约人类(或者说是人类对自己的制约),我们也不必为科克托、邵洵美惋惜了——偏不把水果都放在一个篮中又有什么所谓?将才气分到不同的篮(甚至是更不相同的箩、盆、碟)中,也算另一种意义的尽其才吧。退一步说,他们(以及我)的天性就是喜欢这样到处蜻蜓点水,那就不作个人成就与荣誉的追求,只作为兴趣的发挥好了。不能尽才,但求尽兴。
有枝桠而无伟木,却不妨像张爱玲说的“多一点枝枝节节,就多开一点花”。
2006年8月23日处暑整理毕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