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科克托与邵洵美:不能其才,但求尽兴

作者:沈胜衣




  每天都换栀子花的人
  
  “他身穿黑色套装,系白色领带,在纽扣上别着一枝他人送的栀子花,他向大家保证每天换一枝。但它们不是来自巴黎,那太普通了,是来自伦敦。”
  这位派头十足、王尔德式的花花公子,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科克托,以上描写,出自达恩·弗兰克的《巴黎的放荡——一代风流才子的盛会》。该书引用布列东等不少当事人的说法,指科克托是个“贪图名利地位、一心向上爬的疯狂野心家”,等等,说他到处巴结名人,也“到处炫耀自己”,通过攀附毕加索来争取成为巴黎文艺界的总指挥——科克托毕生夸耀与毕加索的友谊,其实只是毕加索等人需要“一位精明的广告宣传员”,“利用科克托擅长斡旋的才能”去推广他们的先锋艺术,实际内心里是鄙视他的,毕加索还说过讽刺他出名的刻薄话。
  总之,《巴黎的放荡》对科克托评价很差,但也承认:他是当年“整个巴黎文艺界和社交界的介绍人与保护人”,广受欢迎的文坛活动家。“结识科克托是1923年所有男孩子的愿望。”
  事实上,科克托并不止这么简单。他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天才作家,涉足了几乎所有的现代文艺领域:他是诗人,是小说家,是戏剧家(与毕加索等合作过舞剧《巡游》),是电影导演,是画家,是评论家,还是杂志编辑、报纸创办人等。1955年,他在六十六岁时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还当选过其他多个国家的学院院士),1960年则当选为巴黎的“诗人王子”。
  “创作在诗人科克托眼里,没有边界。”这样的全能型才子,是我感兴趣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去年八月出版了一套科克托作品系列,其中的《科克托访谈录》([法]盖察格编,蔡宏宁等译)和《存在之难》(刘焰译)两种,颇能见出科克托在他自己眼里的样子——科克托十分重视交谈,喜欢言说,爱在媒体前解释自己,从他一生数不胜数的访谈录中选取了十四篇的前一本书,科克托既谈论了他的生活和思想,也发表了对文艺和具体作品的看法,对社会和作家的评论,但总的来说,他谈的还是“我”(该书插附了他不同时期所绘的十四幅漂亮的自画像,可见其自恋);后一本写于拍摄电影《美女与野兽》期间的散文集,《法文本序》则介绍是“科克托所有作品中最‘接近自传’的一部”。
  科克托确是舌若莲花,两部书中时有妙语警句,诸如:“奇迹和诗的出现与我无关,是奇迹和诗伏击了我。”“美丽总是不可见的,可见的时候,那是时尚。”“我们的青春坐在两把椅子中间。”“我一直都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我们对生命一筹莫展,它太空泛,太狭隘,太漫长,太短暂。”等等。关于前面提到的广结名流,科克托在两书中(也是在一生中)重重复复多次谈到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友人,也记述了其他不少同时代的文艺名家,并评说了一些前贤。这类零散文字,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和独到看法。比如关于毕加索,科克托说:“他不思考,因为他只有天才。……他甚至用天才作小费。”关于雷蒙·拉迪盖——这位兰波式的早慧少年曾震惊巴黎文艺界,也让科克托一见倾心,二十岁就死于放纵——科克托带着骄傲和沉痛写这位密友:“他使别人的青春显得陈旧黯淡。”“他的死亡让我失去了方向。”他亟言雷蒙·拉迪盖小小年纪就“让我豁然开朗”,强调后者的教导是自己的荣耀,引述后者的话:“永远不要和群众背道而驰,要和先锋者背道而驰”,来为自己早年是叛逆者、晚年却受“招安”般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辩解:因为先锋、前卫很快会成为定势,“反因循守旧在我们这个时代成为一种因循守旧”,所以他进入法兰西学院是为了“能够反对反因循守旧的因循守旧”云云。关于阿波利奈尔:“诗是跛足前行的艺术。我知道的人中,只有维庸和阿波利奈尔知道怎样保持平衡不摔倒。”关于普鲁斯特:科克托对《追忆似水年华》更感兴趣的是行文结构,而不是人物和情节;结构就像搭建教堂的脚手架,“比教堂更有意思,最后,教堂的灵魂在脚手架上形成了。”关于伏尔泰和卢梭:科克托说他讨厌前者,因为他“根本不是诗人”;喜欢后者,因为“他的一生则是诗人的一生,他的为人处事态度是诗人的态度”。(按科克托在其众多身份中最重视的是诗人,在各种艺术类型中最偏爱的是诗;他称自己的全部创作为“诗”,其著述目录的分类是按照“诗之诗”、“诗之小说”、“诗之戏剧”等等来标题的;他甚至赞美一把小刀漂亮,也会比喻为“诗”。)
  
  在不同枝杈上跳来跳去的人
  
  然而,除开上述内容,我更关注的是科克托对自己作为“千面作家”,游走于各种文艺形式这一重要特点的自我剖析,以及如何看待这种天赋。
  对于自己的多方面发展,科克托有三个妙喻。一是头发:“我的头发总是朝好几个方向生长……大约我的神经和灵魂也是如此生长。出于这个原因,我无法与那些头发朝一个方向生长、而且不能忍受一缕乱头发的人和平共处。”(在《访谈录》中,不止一个采访者也特别留意到他那“火焰般的”、“带着电”的头发。)
  二是汽车,他说自己在不同表达方式上的转换,就像乘坐各种类型的车,一辆车跑累了,那就换一辆。
  第三,最漂亮的,是树枝:“那些指责我跨行的人忘了,其实我只是在一棵树上的不同枝杈之间跳动。”
  他又将自己与相反的人物比较,说他崇敬纪德、马尔罗和阿拉贡,“因为他们接受了一种精神,放弃其他自由,甘愿献身。我恐怕做不到。我四处梦游,任何一种秩序都约束不了我。”在另一处,他还认为像伏尔泰那样总能控制自己是一种悲哀。
  由是,他多次高调地,甚至傲慢地宣扬自己的游移不定、多样性:“站不稳的位置是我唯一的位置”。“我不是一个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位子上的人,至少不会老实地待在别人希望我待的位子上。”“我无法坚持一条道路,我的行动都是一时兴起。我无法长时间追随某个思路。”“一件工作结束后,我会逃脱。去寻找一个新的地方。”“我的勺子已经向各个不同的方向寻找过,底下确实没有剩下任何东西了。”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背叛者,一个杂技演员……一位魔术师”。
  这样的横跨溢动,我们有一个通俗说法是:才华横溢。但有趣的是,科克托对才华、灵感的观念相当“正统”。他反复强调:“我毫不在乎才华。才华无根基”、“天才也需要遵守纪律”、“天赋意味着迷失”、要“克服天赋”,不能“放任它自由发展”、“重要的是有让天赋可以维持下去的才干”、“才干是用来控制天才的”,只有让才干操控天赋,后者才可能、可见、可用。
  也就是说,科克托对自己兴趣太杂、才华过盛是有清醒的警惕的。然而,这终未能挽回因涉猎过广导致精力分薄的弊端:在他去世前,就已有人批评他没有写过一部成熟的作品。今天,尽管我们可以称科克托在某种程度上是“二十世纪作家里最奇特的天才”,但他始终不是大师级,经过时间的淘洗,甚至有沦为二流作家之虞。作为当代的普通读者,所知闻的其作品大概只是“电影史上最早的先锋试验电影”、至今仍享盛誉的《诗人之血》,以及他有份参与创作的、斯特拉文斯基的著名芭蕾舞剧《春之祭》。
  他有很多枝杈,却没有栽下大树。
  
  遥遥海上相对应的人
  
  与科克托同时代,在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也出过一位类似的人物:邵洵美。
  两人都是相貌俊美的风流公子,都是交游广阔的社交名人,都有多方面才华和涉猎:邵洵美是诗人、散文家、评论家、翻译家、编辑家、出版家,还是业余美术爱好者——当科克托正在巴黎呼风唤雨的时候,邵曾前往法国画院学画。在他们所重合的身份中,最突出的是两个:
  其一,诗人。像科克托一样,邵洵美也极重视自己的诗人角色,曾郑重地地说:“你认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