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戏子乎?王乎?
作者:穆 白
说到弑父娶母,我们当然不会忘记,在最关键的一场宫廷演出中,表演王父的正是张生。他威猛、坚强、在戏班中拥有话语权和指挥权,对孔吉而言,无论在生活还是在演出中,他毫无疑问都是被强化了的男性角色。而最后遭受王的戕害,被烫瞎双眼的也是张生。如果仔细分析王在决定对张生用刑前的眼神,不难得出“你当真一无所有?”的反问背后,埋藏的是深刻的嫉妒和疯狂的报复。张生得祸,并不因为莫须有的布告事件,而是他让王意识到了孔吉与自己割舍不了的情谊。否则,影片便无法解释对张孔二人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的讽刺行为——而且还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黄段子——犹能笑出声来的王,却对区区一张骂人的帖子失去了幽默感。
与俄狄浦斯不同的是,王弄瞎的是“父亲”的眼睛,而不是自己的眼睛,这也说明这部并非悲剧的电影从未想过要扮深沉。然而这处移花接木的情节,比起抄袭得丢份儿的《夜宴》,已经胜出不止一筹。
戏子有两种,一种在表演中是戏子,生活中是观众,另一种生活即表演,那是真正的戏子。
王是一个真戏子。
据史书记载,燕山王天性聪明,才智过人。不聪明不足以成艺术家,但要当真戏子,一句话,不疯癫不成活。《王的男人》导演李俊益坦言,拍摄此片曾参考了陈凯歌的《霸王别姬》,主角之一李俊基也说自己将《霸王别姬》看了多遍,以求更好地扮演孔吉这个角色。在表面肤浅的肖似下,《霸》与《王》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电影,前者的广度和深度是后者所无法企及的。但是有意思的是,唯一可以拿来比较的,不是人物关系,不是角色设定,不是乱世风云,而是两个看似无可比较的人物:王和程蝶衣。两人都是真戏子。更有趣的是,两人之间的相似处恰恰错位,不是戏子的王将戏当成了生活,而作为戏子的程蝶衣将生活当成了戏。
电影中王的两次杀戮,都和他“入戏”有关。第一次是戏班在太监成善的授意下(虽然电影没有交代,但可推断其实是王的授意),表演讽刺贪官污吏的滑稽戏。第一场中,张生表演的贪官先是装出一副假清高的样子,在行贿人屡次赠送“金龟”下不为所动,结果行贿人在旁观者的提示下灵机一动,说只不过是想拿金龟换几个路费,贪官大喜过望,一举买下两个。第二场中,该贪官振振有辞地回拒孔吉表演的贵妇的请托,但一转身,立刻堕入“美人”的怀抱。若是和前几次一样,在大街上表演给老百姓看,恐怕又免不了人人笑翻在地,铜板满地乱蹦的局面,但是在场的官吏个个身家不清,轻则脸色青白,重则手脚战栗,唯一笑得出来且笑得欢畅的只有王一个。只见他笑声一顿,冲上戏场,伏跪在地,把自己的龙冠摘下献给“贪官”,模仿滑稽戏的假声高叫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全场观众呆若木鸡,视觉逻辑顷刻扭转,戏子们从“被看”的角色变成“看”的观众,而导演了这一切的王却走下看台,情不自禁地融入戏中,完全忘记周遭的环境和自己的身份,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变成被看的戏子。受他一拜的张生自然承当不起,饶他素称胆大也不知如何是好,王抬眉一笑:“接着演。”此时此刻,王的戏台已经不再局限于勾栏围起的空间,而是整个皇宫,整片国土,人人都成为他配戏的角色,现实和想像的界限消弭于无踪。张生配合着王,勉强把半道里杀出来的加戏演完,甲六一声吆喝,率领全体戏班表演过场,大家敲锣打鼓,舞步飞扬,好一派君民共乐,又怎料杀机暗伏?王余兴未尽地亲自给众大臣斟酒,却发现其中一位抖个不停,他顿时又是180度的形象大扭转,从“快乐国王”变成“暴君。”可怜这位心理素质极差的贪官被剁下了十个手指头。这是在狂欢之中,心理压力尽数释放,潜意识控制了正常思考状态,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怨恨一朝宣泄,不啻洪水猛兽。
第二次“入戏”后果更严重。张生和孔吉被指令演出一场悲剧,内容完全拷贝燕山王母亲服毒自尽的故事。这一场戏尤其风光,做念唱打都仿造中国的国粹京剧,上了妆(朝鲜滑稽剧是假面剧,演员不上妆)的孔吉越发楚楚动人,把个贵妃屈死的场面演得哀婉凄恻。只见贵妃饮下毒酒,悲呼“我的儿”颓然倒地,王再次冲上戏台,边叫“母后”边将演员抱在怀中。再次全场肃静。特地被请来看戏的两位先王嫔妃早在开头就知道戏中的丑角乃是影射自己,还仗着皇太后(王的继母)在座有持无恐,此刻也看出苗头不对,还没来得及溜走就被王一手一个拉到阶梯下拔剑刺死,前来阻拦的皇太后也被推到在地,气急交加心肌梗塞一命呜呼。这个“戏中戏”看来如此眼熟,细想之下原是《王子复仇记》之“戏中戏”的韩国改装版,但是主旨却相去甚远。哈姆雷特为了验证杀害父亲的真凶,搬出一台重现国王被毒杀的场景,冷眼旁观叔父的反应。燕山王的这台毒杀戏,却使导演自己再次入戏。从他抽搐的嘴角、呆滞狠戾的眼神,我们不难想见王已进入疯癫状态。
与王这个真戏子相比,两个主角倒显得“演技”平平了。无论张生还是孔吉,都将戏内戏外分得一清二楚,锣鼓声响起,那是戏的开始,观众捧腹大笑,那是戏的高潮,王从宝座上站起来,所有的人必须伏拜在地,戏也不得不中场休息。但对于王而言,戏是没有头尾的,戏台也是没有栏杆的,他随时可以走进一出绵绵无期的戏中,成为自己的俘虏,表演给所有的人看。
他终于将这出戏进行到底。且看这一出渔阳鼙鼓下的羽衣曲。张生和孔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同时走上跳绳,在起义军的声声呐喊之中跃向高空。这是他俩最后一次,也是头一次不为他人、只为自己的表演。燕山君望着他们旁若无人的问答,神情逐渐由严肃转为迷离,微笑在唇边绽开。无视于将倾的大厦和逃离的观众,王走进了他的戏,再也没有出来。
也许真实和梦幻,在王眼中,原本就无分彼此,梦为蝴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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