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戏子乎?王乎?

作者:穆 白




  看过《大长今》的观众一定会对那位优柔寡断的国君中宗印象深刻,却未必记得上一任国君燕山君。长今幼年颠沛流离的故事正是起因于其父卷入了李氏朝鲜史上著名的士祸之一:甲子士祸。公元1504年,燕山君李隆听信谗言,追捕与生母尹氏案件的相关人士,牵连无数,朝野上下血流成河,是为“甲子士祸”。两年后,燕山君同父异母的弟弟李怿在“士林派”(注:当时朝廷主要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武将勋贵权臣为主的“勋旧派”,另一派是以儒生和士大夫为主的“士林派”。)的支持下发动政变,废黜燕山君,继任国君之位,史称“中宗反正”。
  不知是偶然抑或意在借助《大长今》所掀起的历史剧热潮,《王的男人》借用甲子士祸当年为背景,将燕山朝被义军推翻的一刻作为影片落幕,叙述了一个国王和两个优伶的故事。历史剧只是商业片,不能指望它会提供精准的历史细节——“甲子士祸”和“中宗反正”时隔两年,影片因剧情需要压缩成前后只差数天,而且不知是否该归咎于翻译,戏子张生在皇宫献艺时的开场白居然是“今天是1504年6月1日”,和国内某些历史剧中的人物动辄以谥号自称真是好一番“遥契”。更为“幽默”的是,某一幕滑稽戏中,张生拿起扇子潇洒一挥,视力好的人都看到了,扇面上赫然四个大字“天下为公”,左侧落款的是“孙文”——但是这部制作不精的影片竟然创下了1230万观影人次的纪录,且一举拿下大钟奖15项提名,创下韩片历史之最。它不仅在娱乐圈内轰动一时,捧红了“花样美男”李俊基,对周边产业也是泽被深远,其中最为有趣的是因为影片中有出色的走绳表演,这一式微的传统民间艺术重现光彩,该片也因此获得韩国文化财厅的特别表彰。《王的男人》究竟魅力何在?
  经典影片必须要有经典人物,但反过来说,有经典人物的影片本身未必经典,而且有很多整体效果本可更好的影片,正是因了人物过于璀璨夺目,成了“一个人的电影”。片子看下来,不得不遗憾地说,《王的男人》只能打到70分,无论是脍炙人口的“断背味”还是“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孔吉(相信这两点为影片拉来无数观众),都无非是浪花顶上的泡沫,奔腾过,热闹过,满足了观影人的窥视欲,塞满了制片商的腰包,也就可以了。如果经年之后,《王的男人》还能被人提起,甚至在电影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那么我相信不会是因为“男人”,而是剧中唯一出彩的“王”。
  
  燕山君,李氏王朝的第十代国主,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世俗权力巅峰。据史书记载,他不仅“悖恶”,而且“淫乱宫廷”,是朝鲜历史上难得一见的暴君,也是唯一一位先遭废黜后被赐死的国君。燕山君的历史面目早已盖棺定论,但在电影中,他是一位被塑造得相当另类的王。
  中国古代的暴君不乏其人,夏桀商纣的名字被当作反面教材在历史上回响了几千年,但至今没有(至少在笔者的认知范围内)哪一部作品将其暴虐的心理原因拿出来探讨,就连常被影视作品拿来说事的天字第一号大暴君秦始皇,也往往被描述得好像是人性本恶的典型。与其说他们是历史人物,倒不如说是抽象符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是这位带着心理障碍出现的燕山君。
  电影中,王“淫乱”和放诞的情节还是都在私密的内宫进行。在人前必须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王,在缺少旁观者的环境中就会表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久而久之,郁积的情绪得不到足够的宣泄,势必造成人格分裂。从影片中燕山君的行为发展来看,导演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当影片进展到“戏中戏”高潮——戏班在宫廷中表演鸩杀王后的情节——之前,王的大开杀戒已经通过多处铺垫水到渠成。王的出场,包围在一片歌舞升平的宫廷雅乐之中,他身居高位,端庄如仪,次位陪坐着爱妃绿水。在色彩绚烂的宫廷布景中,他深色的服装和阴沉的脸色暗示了这是个不易被取悦的人物。谁也没有想到,看到孔吉倒立的王居然会哈哈大笑。神经质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伏拜在地的文武百官,自然也不会料到这个笑声将会演变成杀戮,喜剧会以鲜血告终。
  他耿耿于怀母亲死于非命,又迁怒父亲,尤其痛恨大臣们怀念先帝,使得自己威信扫地。这股压抑着的叛逆情绪终于迸发出来,而契机正是孔吉等人的入宫表演。大臣们纷纷上谏反对宫廷演出低俗的滑稽剧,君臣之间的矛盾来了个大爆发,他当场暴跳如雷,拂袖而去,又在太监成善“聪明的猎人总是等待时机”的规劝下决定了他的报复计划。
  看到此处,不由想起《万历十五年》中皇帝的非暴力不合作。当然,万历不是暴君,也没有过当堂屠戮官员的残暴行为,但他和官员之间的对立心态,可以说和燕山君如出一辙,起因无非是心爱的宠妃无法被册立为皇后。一方面,皇帝作为中央集权制度的中枢,上层建筑的核心,实际上是作为权力象征而存在,而另一方面,皇帝也是人,七情六欲一样都不少,具有杰出政治军事才能的,我们称之为明君圣主,平平无奇的叫做守成之主,败家子的就是亡国之君。但说起来皇帝的日子并不好过,正常情况下,他的工作强度和工作时间不会比大臣少,还要精于算计,利用各种势力之间的制肘来稳固自己的地位,若是外敌入侵,那就性命攸关了。为了防止皇帝的权力过于强大,每个朝代都会发展出一套合适的官僚体制来内部平衡,中国从春秋时代就开始有谏官,专门负责规劝皇帝不妥的言行,此后汉代的光禄大夫,隋朝的纳言,宋朝的司谏,功能大同小异。古朝鲜很多官制袭用中国,就李朝而言,检察谏议机构为司宪府和司谏院(两府)。从《王的男人》中可以看到,大部分朝官都对王利用戏班影射暗讽的做法深表不满,虽然不知道那几个口口声声“不合体制”,“法纪废弛”的是否是两府官员,但朝官确有规劝国君的义务大致可下定论。试想一下,一个幽闭在深宫中的王,从小缺少亲人关爱,又不爱读书(史书记载),性情暴烈,想必对国家也没啥责任感,一旦登上龙位,执掌大权,能想到的就是怎样利用权力来为所欲为。日复一日的莺歌燕舞早已厌倦,这时候突然涌入一股新鲜活泼的民间力量,就好像寡而无味的白粥里突然撒了一大把胡椒粉,王兴奋的程度无法言喻。而正当他要享受这种难得的开怀时,一帮前朝“老朽”挡在了面前:“陛下,请三思……”
  他终于大开杀戒,而且是不顾尊严,亲自动手,先是一脚把贪官踹飞,后又在朝廷上揪住老臣的衣领,完全已是一副市井地痞的模样,再加上砍死两嫔妃时的狞笑,让人目瞪口呆的同时,不由感慨王既如此,国家可亡。然而导演要让我们看的并非是滑稽戏,而是作为一个王的人,心底深处如玻璃般的脆弱,和作为一个人的王,在忧虑、无聊、紧张、痛苦、寂寞的负面情绪的逼迫下,所能达到的心理变态。这种在艺术作品中被夸大了的变态心理,其实是任何一部旨在探讨人性的宫廷戏所应具备的隐含主题。权力就像一柄放大镜,人性在镜头的审视下扭曲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形态,如果光线足够明亮,焦点足够集中,被观察的物体还会灼烧起来,化为灰烬。燕山君正是一个不幸的殉难者。
  
  也许是为了减轻西方观众对影片的文化隔阂,《王的男人》的英文片名译为The King and the Clown,容易让人联想到李尔王和小丑这样经典的艺术对位,但事实上,“王”不是在疯癫中自省的李尔,而是一个有着恋母情结的俄狄浦斯。
  片头配合主题音乐出现过一段背景说明,其中特别指明燕山君还在儿提之时,其母在宫闱斗争中被迫服毒自尽,在燕山君幼小的心灵上蒙上了阴影,造成了他性格的扭曲。(很可惜,这个隐含主题在片头就用字幕点明了,从而在一开始就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空间。几乎可以认为,这是导演李俊益信心不足的表现。对自己刻意表现非正统题材、专注于特定人物变态心理的历史剧信心不足,担心观众没有足够的准备,导致片子本来可以具备的渐进效果被开幕词摧毁。)对母亲的怀恋和追念,成为王一生无法解开的心结。这时,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出现了。妃子之于王,一般来说,是从属,是依附,是被欣赏的对象,聊以解闷的生活道具,传宗接代的工具……从这点来看,《王的男人》中的张绿水,突破了传统王与妃子的关系模式,创造出一种新的可能性。不知在她的第几次出场,王屏退侍女,做了个心照不宣的手势,她抖开衣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当人人都以为接下来是“未成年人不宜”的场面,她却说出:“来啊,宝宝饿了,要到妈妈这里来吃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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