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伦敦日记(下篇)
作者:黄昱宁
我想我回去一定要埋进一堆资料,写写这栋房子这个人。趁现在的这股子亢奋劲,先随手记几笔:
1, 从未如此直接地感受到居室对于人的压迫力。以前去过凡尔赛宫,只记得路易十四是很压迫人的,他的奢靡,他的得意洋洋,他的对人生的贪婪,那些痕迹无处不在。然而,凡尔赛宫如此辽阔,压力被分解,压强就小了。相形之下,在索恩那狭小的空间里,高密度的美学元素叫你更难以招架。
2, 索恩企图把自己的毕生成就,以及所到之处看到的好风景,全都容纳进他的小小城堡;而这房子里所有空间的对称关系,光线的处置,都是为了让这些展示更彻底——那些巧夺天工的壁龛,天花板上的玻璃,隔断,著名的“早餐室”里那一百多面镜子……疯狂的展示在他那间四四方方的藏画室里达到了极致:画廊不大,藏品不少,他就将墙挖空,如壁橱般,每幅画下都设了机关。打开特纳,里面还有霍加斯。博物馆里的工作人员每天都要负责将这些画一层层打开,面对不同的游客发出同样的惊叹。整栋房子的中心庭院里,竟然放了一具法老的石棺,那是索恩从埃及运来以后,先把房顶砸开,再从上面吊下来的。
3, 作为顶尖建筑师,索恩麾下少不得有一批学徒。他在自己的工作室上凿了一扇小窗,正对着下面学徒们待的大工作室,下面的情形一目了然,谁也别想偷懒。带我们参观的工作人员说到此处,向我们做了个鬼脸:“真是个怪人,对吧?”
4, 他最著名的成果是英格兰银行。工程既罢,他马上叫自己的御用画匠从不同角度将英格兰银行画下来。其中有一幅居然是按照他的想象——想象百年之后,银行被战火摧毁——而勾勒的“废墟图”。站在“废墟图”前,我连打了几个冷战。对于美,对于时间,他那么贪婪,又那么悲观。
5, 索恩长子早夭,他曾一心希望幼子继承衣钵。然而后者最终从文,且对老子很不恭敬,势如水火的父子关系成了他笔下快意恩仇的素材。我想,乖戾疯狂如索恩,给儿子自小留下些阴影,大约也不难理解。直到索恩逝世,两人的关系也没有缓和的迹象,终于导致索恩将其子的继承权完全剥夺。英国政府拣了个便宜,接管了包括这栋房子在内的所有遗产。而我们也捡了个便宜。正因为此地成了公共博物馆,里面的一切,连同那个呼之欲出的故事,才会在此刻,击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