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睡美人:《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
作者:约翰·麦克斯韦·库切
正如主人公自己所说,写下这些重生的心灵所作的忏悔是为了安抚他的良心。但是,这些忏悔决不是用来教育人们应该放弃肉欲。主人公一生都忽视的上帝确实是那个用仁德拯救邪恶的上帝,但他同时也是一个爱神,他让一个罪人去寻求与处女的“疯狂之爱”(amor loco字面意思是“疯狂的爱”),“那天我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仿佛是上帝传递给我的信息”,接着,当主人公看到那女孩的第一眼时,上帝又将敬畏和恐惧注入他心中。在上帝的神力之下,九十岁的老人立刻从一个娼妓们的常客转变为一个处女崇拜者,他景仰女孩沉睡中的身体,就像一般的信徒景仰一尊雕像或者圣像,照料它,为它摆上鲜花、放上供品,对它歌唱,在它面前祈祷。
用最高标准来评判,《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并不是成功之作,它的篇幅短小也并不是因为语言精练。拿《预知死亡纪事》(1981)来说,它与《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篇幅相当,却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经典作品中意义重大的一部:它结构紧凑,叙述吸引人,同时,将错综复杂的多重历史,即多重事实,构造到同一事件中的技巧也达到了大师级的水平。
但是,《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有着勇敢的目标:替一个对未成年少女产生欲望的老年男人说话,也就是替恋童癖者说话,或者,至少是表明恋童癖对于爱人者和被爱者来说都不是死路一条。加西亚·马尔克斯为实现这一目标所采用的概念策略是推翻性爱之情与崇敬之情间的屏障,这一点在南欧和拉丁美洲的一些力量强大的处女团体中表现出来,这些团体历史悠久,南欧的可以追溯到基督以前,拉丁美洲的则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之前。(如她的情人对其描述所示,德尔嘉蒂娜拥有一种古代原始女神所具有的强烈气质:“高高的鼻子,浓浓的眉毛,红红的双唇……一头纤弱年幼的好斗小牛。”)
人们一旦接受了性爱之情与崇敬之情之间的连贯性,那么,费洛伦蒂纳·阿里萨对他的被监护人所产生的“坏”欲望就能原封不动地转变为德尔嘉蒂娜的情人所感受到的“好”欲望,因此也就促成了他新生活的开始。换句话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童贞的冒犯者转变为《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中处女的忠实崇拜者,将后者作为前者的续集来看才具有意义。
2.
当罗莎听到十四岁的女孩被称作德尔嘉蒂娜(来自la delgadez,意为优美、匀称),她吃了一惊,尝试着告诉主人公女孩平凡的真实名字。但他不想听,正像他不愿意听到女孩本人的声音一样。德尔嘉蒂娜消失多日返回妓院时,脸上的妆容和佩戴的首饰都变了样,这使他非常生气:她不仅背叛了他,也背叛了她自己的天性。从这两件事情可以看出,他只希望女孩有一个不变的身份,那就是保持童贞的公主。
老人顽固地认为爱人应该保持他理想中的形象,他的这种坚持在西班牙文学中是有先例可寻的。每一个游侠必须有一位可供其展现武艺的女士,为了遵循这条规矩,那个自称堂吉诃德的老人宣布自己是托波索镇杜尔西内亚小姐的随从。堂吉诃德从前在托波索镇看见过一个村姑,于是杜尔西内亚小姐和这村姑有了微妙的联系,而实际上,正像堂吉诃德创造了他自己一样,杜尔西内亚小姐也只是堂吉诃德空想出来的一个人物。
塞万提斯的小说始于对骑士冒险故事的嘲弄性模仿,后来发展为更加有趣的内容:探求完美世界的神秘力量是为了回避令人梦想破灭的现实。在小说结尾,堂吉诃德恢复了神志,他放弃了那个拼了命都想住进去的理想世界,转而偏爱这个现实世界,他的决定让他周围的人震惊,也让读者感到失望。放弃想象的世界,定居在卡斯提尔的穷乡僻壤,过着沉闷的日子,这真是我们想要的吗?
读者们永远不能确定,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到底是个中了邪念的疯子,还是有意识地扮演着一个角色——像故事里说的那样生活着,或者,他的思想在错觉和自觉状态间不可预知地摇摆不定。有些时候,堂吉诃德确实宣称,一生致力于为人服务将会使自己成为更好的人,即使这个服务对象是幻想出来的。“既然我是个游侠,”他说,“我就是英勇的,讲礼节的,慷慨的,有教养的,大方的,谦恭的,大胆的,文雅的,耐心的,[且]长期受苦的。”我们可以不去计较他到底是不是如自己所说那样英勇,讲礼节等等,但不能忽视他那句意义深奥的断言,他认为梦想具有支撑我们精神生活的力量,我们不能否认,自从阿隆索·吉撒那(堂吉诃德的原名)当上骑士那天起,世界就变得越来越美好,即便不是更美好,至少也是更加有趣、更加生动了。
刚认识堂吉诃德的人认为他是个古怪的人,但是接触久了,大多数人最终和他有着一样的思维方式,因此他们自己也变成堂吉诃德式的。如果说堂吉诃德的故事有什么教育意义,那便是,为了让世界更美好、更生动,个人培养一种自我分裂的能力也并非坏事,这种分裂不一定是在意识控制之下,尽管旁观者会认为这个人患上了间歇性错觉症。
在塞万提斯小说的后半部分,堂吉诃德与公爵、公爵夫人之间的故事深入探讨了个人致力于理想生活或者说不真实(幻想、虚构)生活意味着什么。公爵夫人礼貌而又坚决地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杜尔西内亚“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她只是一个想象出来的女士,您(即堂吉诃德)在您的脑海中发明创造了她”,这些难道不是真的吗?
“上帝知道杜尔西内亚究竟存在不存在,”堂吉诃德回答道,“上帝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想象出来的。这些事情的确凿性不能一以贯之。[但是]我并没有发明创造我的女士……”
《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与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的联系也是明显的。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了一个叫做《睡美人与飞机》的故事,其中就有川端康成的影子。故事的叙述者坐在飞机的头等舱里,飞过大西洋,他身旁坐着一位特别美丽的年轻女子,这女子在飞行中一直在睡觉。男人想起了川端康成的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花钱与吃了迷药、沉睡不醒的女孩们共度良宵的故事。《睡美人与飞机》的故事仅仅是个短篇,还不够完善。也许正是出于此原因,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中再次启用了这个故事的基本情节——年长的仰慕者紧挨着沉睡中的女孩。
在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之家》(1961)中,一个步入老年的男人江口经常光顾老鸨的旅店,这个老鸨专门为有特殊癖好的男人提供施了迷药的女孩。一段时间里,男人和几个这样的女孩们过夜。老鸨的店规定不能有性行为发生,但这规定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大多数客户已经老得失去了性能力。但是江口既不老也没有失去性能力,正像他自我安慰时所说的一样。他玩笑似地想着打破规矩,强奸一个女孩、和她发生关系、甚至闷死她,通过这种方式来显示他男人的雄风,也以此抗议这个对待老人像对待孩子一般的世界。同时,他还考虑服药自杀,死在一个处女的怀抱中。
川端康成的小说研究的是一个强烈的自知的感觉主义者头脑中性欲的活动。这个感觉主义者对气息、香味和触摸的细微差别的感应相当敏感,甚至到了变态的程度,他着迷于与之亲密的女人的身体独特性,他沉溺于过去做爱场景的回忆之中,他并不害怕自己对年轻女子的痴迷有可能引起他对女儿的欲望,他也不回避自己对女性乳房的迷恋可能起因于儿时的记忆。
一间单独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活生生的身体,这身体将被如何处理,不管是遵守规则还是随心所欲,都不会被其他人看到,因此没有感到羞耻的风险,在这个房间构成的舞台上,江口能够面对真实的自我,又老又丑,行将死去的自我。和那些不知名的女孩共度的夜晚充满了忧伤而不是快乐,充满了悔恨和痛苦,而不是肉体的愉悦:
来到这房子里寻欢的伤心男人们又难看又老迈,过不了几年,江口自己也和他们一样了。在这六十七个年头里,对于广不可测、深不见底的性爱,江口又了解多少呢?在这些老男人周围,新的、年轻的、美丽的肉体不断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伤心欲绝的老男人们渴望着完成未实现的梦想,为那些从未拥有却已失去的时光懊恼不已,这不正是这间房子里所隐藏的秘密吗?
与其说加西亚·马尔克斯模仿川端康成,不如说他是在回应后者。他的主人公与江口有着非常不同的癖性,没有江口那么复杂的感觉,没有那么内省,没有江口那么富于探险精神、富于诗情画意。但是,两个秘密房间的床上发生的事情表明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与川端康成的不同之处。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老人与德尔嘉蒂娜同眠时,他找到了新生的令人振奋的快乐。而另一方面,对于江口来说,失去知觉的女性身体能够花钱买来、按时消费,软绵绵的模特般的肢体能够由买家任意支配,这些身体有如此大的力量,以至于他一次又一次地光顾睡美人之家,这始终是一个令江口感到困惑的谜。
关于所有睡美人的同一个问题当然是她们醒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在川端康成的故事中,象征性地说,睡美人没有醒来的时刻:江口的第六个,也是最后一个女孩在他的身边死去,被催她入眠的药物给毒死了。而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中,德尔嘉蒂娜似乎接纳了所有倾注在她身上的关注,在醒来的那一刻,她已经准备好用爱回报她的仰慕者。
因此,加西亚·马尔克斯版本的睡美人比起川端康成的更加快乐。确实,在戛然而止的结尾处,被爱者从女神的宝座上离开,小说似乎故意对老年男人与年轻女子的未来问题视而不见。塞万提斯让他的主人公拜访了托波索镇,让他跪拜在一个随意选来作为杜尔西内亚化身的女孩面前。堂吉诃德历经了苦难,得到的回报是一群辛辣的乡下人带着洋葱臭味的谩骂,堂吉诃德在困惑和窘迫中离开。
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商人讲述了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故事,说的是不同时代的人之间的婚姻。洞房花烛夜后,老夫少妻被暴露在早晨清晰的阳光下,年老的丈夫戴着睡帽坐在床上,脖子上松弛的皮肤颤动着,他身边的年轻妻子愤怒、厌恶到了极点。加西亚·马尔克斯也许看过这个故事,特别是新婚之夜后晨光下的那个瞬间,但是,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这个关于救赎的小故事中能否得出这个结论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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