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论牛屎烘烘
作者:哈瑞·G·法兰克福
1932年《泰晤士报文学副刊》12月8日,933/3:“公牛”为俚语,即“空城计”、“虚张声势”、“臭屁烘烘”(译注:这些词的原文分别是bluff(词源上来自荷兰语bluffen一字,意为“吹嘘”)、bravado(词源上来自意大利语bravo一字,意为“勇敢”)和hot air。)和部队里所谓“军中戏言”的总称。
“不对题”讲得还算合适,但在范围上太宽,也太模糊。它包纳了“偏题”和无心的“打叉”,这些总算不得“牛屎”吧。而且,说“牛屎”“不对题”,却也还是没能搞清这“题”是什么。两则释义中提到了“臭屁烘烘”,对我们倒是更有帮助呢。
我们说“臭屁烘烘”,意思就是从讲话者口中出来的别无其他,只是气。他的话空空如也,没有实质内容。因此,他运用了语言,却无法对运用语言所要达成的目的做出贡献。只知道这位讲话者呼出了气,再传达不出其他信息了。“臭屁烘烘”和“排泄物”碰巧有相似处,这让前者看上去尤其适合作“牛屎”的对等词。“臭屁烘烘”是被掏空所有信息性内容的话语,而“排泄物”则是所有养料均被吸收去的物质。“排泄物”可看作营养的尸体,食物中的维持生命力的元素都耗尽了,剩下的就是它。这样看来,“排泄物”表现了我们在维持生命过程中制造而且也是不得不制造的死亡。或许,我们这么排斥“排泄物”,就是为了和真的死亡更亲切些。不管怎么说,它完不成维持生命的目的,正如“臭屁烘烘”完不成交流的目的。
现在来看庞德《诗章》(译注:Canto是美国现代派诗人Ezra Pound(1885-1972)的代表作之一。)第74篇,《牛典》引了其中一句,作“牛屎”当及物动词用的例证:
嗨,漏风嘴,《圣经》写啥?
《圣经》里有记几则来书几扎?
一一说上来,可别牛屎我。(原注:诗行上下文是:“阿尔比教派,一个历史问题,/撒拉密斯的舰队花了政府借给造船商的钱/默以时兮言以时。/别在国内想着提高生活标准/海外呆着好增加放贷人的收益,/列宁同志如是说,/枪炮买卖导致更多的枪炮买卖/他们没有扰乱枪炮市场/饱和的局面没有/发生在比萨,励精图治第23年了,斜塔在望/昨天惕迩被绞死了/因为犯了谋杀、强奸诸般罪孽,喀尔奇/还有神话学都认为他是宙斯幻化的雄羯或别的神兽/嗨,漏风嘴,《圣经》写啥?/《圣经》里有记几则来书几扎?/一一说上来,可别牛屎我。”)
这是在求索事实。被问的人显然是自夸过懂得《圣经》的,或曾表示很喜欢此书。说话者怀疑这话假大空,便要求用事实来证明。他不肯接受结论报告,坚持要眼见为真。换言之,他挑战唱“空城计”的人。“牛屎”和“空城计”的联系在与庞德这三行诗相关的词典定义中得到了明确肯定:
作为及物和不及物动词,(对某人)说废话;……或,通过说废话,用“空城计”(在某事上)蒙混过关。
看上去“牛屎”确实包含了一种“空城计”。比起“撒谎”来,它更接近“空城计”。但是,离一者近,另一者远,但究其本质,这又暗示着什么呢?“空城计”和“撒谎”在这里有何事关紧要的区别呢?
“撒谎”和唱“空城计”都是错误反映或欺骗的模式。关于谎言特质,最中心的概念是虚假性:撒谎者本质上是故意散播虚假信息的人。“空城计”,同样,也是专门传播假事的。和一般的“撒谎”不同,“空城计”更侧重伪造而非虚假。这就解释了它为何接近“牛屎”。“牛屎”的本质不在假,而在伪。为了理解这一差别,必须认识到赝品未必在任何方面(除了货真价实这一点之外)逊于真品。已经伪了,就无需再显出劣。伪造品的错,不在于它像什么,而在于它是怎么生产出来的。这就引出了“牛屎”本质与此类似的重要一面:尽管制造时不关注真相,但它未必是假的。拉“牛屎”者在伪造。但这不表示他一定会弄错。
在艾瑞克·安步乐(译注:Eric Ambler,1909-1998,英国小说家,善写间谍、犯罪故事。)的长篇小说《荤段子》中,有个叫阿瑟·阿布戴尔·辛普森的人物回忆儿时受父亲教育:
父亲被杀时,我才7岁。但我对他的记忆很清楚,还有他常说的一些话。……他最先教我的一桩事情就是:“要是你能用‘牛屎’蒙混过关,就千万不要撒谎。”(原注:E·安步乐《荤段子》(1967),I. iii. 25. 这条引文也收在《牛典》录有庞德那段诗的同一词条内。“牛屎”和“空城计”的亲近关系,在我看来,颇有余音回绕在这两个短语的相似结构中:“用‘牛屎’蒙混过关”和“用‘空城计’蒙混过关”。)
这说明在“撒谎”和“牛屎”间不仅有重要区别,而且后者较前者可取。老辛普森肯定不觉得“牛屎”在道德上优于“撒谎”。他也不会以为,为达成目的,若两者都可用,则“撒谎”效果不如“牛屎”。毕竟,编造精良的谎言可能轻松成事。或许,辛普森认为,用“牛屎”过关比“撒谎”来得容易。或者,他可能要表达,尽管被人识破的风险大小均等,可一旦识破,拉“牛屎”者遭遇的后果通常比撒谎者轻。其实,人们对“牛屎”的宽容大于谎言,许是因为我们不大会把前者当作人身侮辱。我们会力图和“牛屎”保持距离,背过脸去,不耐烦或稍显愠怒地耸耸肩,很少有谎言激起的那种遭侵犯或受欺凌之感。为什么我们对“牛屎”的态度较之对“撒谎”来得更温和呢?这是个重要的问题,我就留给读者们当课后习题做吧。
能说明问题的比较不是在“撒谎”和拉出某坨特定的“牛屎”间展开的。老辛普森把“用‘牛屎’蒙混过关”认定为撒谎的替代性选择。这不仅包含了一坨“牛屎”的制造,也包含了一个随机应变制造“牛屎”的程序。这或许是博得他偏爱的关键。撒谎是有明确焦点的行动,要把某一虚假信息插入一组或一群观念中的特定位置,以避免该位置被真相占据后引起的后果。这就需要些工夫了,说谎言的人须接受其自奉的“真相”带来的种种客观束缚。撒谎者无可逃避地关注“真值”。为了编造一则谎言,他必须认为自己知道真相。为了编造一则有效的谎言,他必须遵照该真相来设计虚假信息。
另一方面,用“牛屎”蒙混过关者的自由度就大多了。他的焦点不限于一隅,而是放诸四海。他不自困于将某一虚假信息插入特定位置上,也由此不受缚于包围或穿越该位置的种种真相。只要有要求,他甚至乐意来伪造语境。当然,躲过了撒谎者难逃的那些束缚,未必代表他的任务比撒谎者简单。但比起撒谎时调动的创造模式来,“牛屎”所依赖的则不那么条分缕析,缜密精微,而是更宏大,更独立,多的是游刃有余的机会来即兴挥洒,加油添醋,无中生有。其中“艺”的分量大于“工”。所以会有耳熟能详的“牛屎艺人”一词。我猜想,阿瑟·辛普森的父亲那样教子,说明比起撒谎提出的严苛要求来,这种创造模式更吸引他,他管不得什么优点或效果了。
“牛屎”根本上错误反映的既不是相关事态,也不是说话者对事态的想法。这些是“谎言”要凭借虚假性来错误反映的。“牛屎”无须虚假,它通过错误反映达到的意图和“谎言”不同。拉“牛屎”者未必,甚至无心要在事实或他对事实的看法上欺骗我们。其实,他是试图在承担的事业上欺骗我们。他唯一不可或缺的鲜明特性,就是他在以某种方式错误反映着他在干啥。
这是他有别于撒谎者的症结所在。他和撒谎者都虚假地反映出自己在努力传达真相。两方成功与否都取决于能不能就此骗过我们。但是,撒谎者要为自己掩藏的事实是,他在试图引领我们离开对现实的正确理解;我们并不知道他想要我们相信某桩他认为虚假的事情。另一方面,拉“牛屎”者要为自己掩藏的事实是,他没把自己陈述内容的“真值”当回事;我们并不理解的是,他的意图既不是报告真相又不是隐瞒真相。这不意味着他的话语是没头没脑的一时冲动,而是表明引导控制话语的动机与他所说的事情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