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论牛屎烘烘

作者:哈瑞·G·法兰克福




  除非知道真相,否则没法说谎。制造“牛屎”则不要确认什么。撒谎的人对真相做出反应,在此意义上讲,他对真相是满怀敬意的。诚实的人只说自认为真的话;对撒谎者而言,他则须得认为自己的陈述是虚假的。然而,对拉“牛屎”者而言,就不明朗了:他不在真的一边,也不在假的一面。与诚实的人和撒谎者不同,他的眼光没投注在事实上,除非他所说的有助于敷衍了事。他不在乎自己说的是否正确描述了真相。他只是挑出这些,说出这些,以满足目的。
  圣奥古斯丁(译注:St. Augustine of Hippo,354-430,神学家,拉丁教父的主要代表,对基督教发展影响深远。)在《撒谎》一文中,根据撒谎时的意图或理由,分谎言为八类。其中七类谎是为达目的不得不说的,与完全为了创造虚假观念的那一类不同。换言之,并非是它们的虚假性吸引来撒谎者的。因为撒这几类谎据信是为达目标不得已的,不是为欺骗而欺骗,圣奥古斯丁就将它们视为不情不愿之谎:不是要撒谎,而是要达成目标。故,在他看来,此类谎不实,撒此类谎者非最严格意义上的撒谎者。只在剩余那类中有他认定的“徒为撒谎欺骗之愉悦而撒之谎,亦即实谎” (原注:《撒谎》收录于R. J. Deferrari编《天主教神甫》一刊(纽约:美国天主教大学出版社[原作“天主教神甫”,译者查考书目后改如是],1952)第16卷中《杂论》第109页。圣奥古斯丁认为说这一类谎比起说其他三类所犯罪过轻,比其他四类所犯罪过重。)。撒这类谎只能作散播虚假信息的手段,别无他用。只是为了这类谎而撒这类谎——纯粹出于对欺骗的爱好:
  说谎言者与撒谎者有别。前者说谎系不得已,而撒谎者性好说谎,耽此为娱……后者以此寻欢,于虚假空妄之中自得其乐。(原注:该书第79页。)
  奥古斯丁所谓的“撒谎者”与“实谎”很罕用,很特别。每个人时不时都撒点谎,但很少有人是常常(甚至可说是“曾经”)出于对虚假或欺骗的爱好而撒谎的。
  对多数人来说,认识到一项陈述是假的,这本身就构成了一条不作这项陈述的理由,无论这理由多站不住脚,多容易推翻。对拉“牛屎”者来说,这既不构成赞成的理由,也不构成反对的理由。是有关现状的种种观念在引导着人们撒谎和说真话。无论他们要正确抑或欺诈地描述世界,这些观念都在起引导作用。由此可知,“撒谎”不会像拉“牛屎”那样让人不再胜任说真话。若沉溺于后一活动中,好作种种断言而只注意言辞得体,再无旁骛,则一个人关注现状的正常习惯会遭削弱甚至丧失。有个人撒谎,有个人说真话,两个人仿佛各在一端玩同一游戏。各自按照对事实的理解来做出反应,尽管引导其中一人反应的是真理的权威,而另一人藐视这权威,拒绝满足其提出的种种要求。拉“牛屎”者干脆忽略这些要求。他不反对真理的权威,也不把自己置于其对立面,这和撒谎者不同。他根本不注意它。由是观之,与“谎言”相较,“牛屎”乃“真理”之更大敌人。
  有心报告或隐瞒事实的人都假定存在着确定且可知的事实。他对说真话或撒谎的兴趣预示着弄对和搞错是有区别的,而且这区别偶尔也能分辨出。不再相信能把某些陈述认定为真而把另一些认定为假的人只有两种选择。第一是既不说真话,也不欺骗。也就是对事实不作任何断言。第二个选择是继续作据称能描述现状的断言,但那只能是“牛屎”了。
  为什么有这么多“牛屎”?当然,我们无法肯定今日“牛屎”多于往昔。我们现在以各种方式进行的交流比以前都多,但“牛屎”所占部分未必就增加了。我不认为“牛屎”拉出率如今更高,但在此要提出几点请大家考虑,这会有助于说明为何拉出率还是这么高。
  只要形势要求有人说些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话,那么“牛屎”就不可避免。一个人要是谈论某一话题的义务或机会在范围上超出了关于这一话题所掌握的知识,“牛屎”的制造机制就会被激活。人们常不得不——或是自找,或应人求——海阔天空地谈论不甚了解的事物,上述超出引起的差距在公众生活中因而很多见。很多例子都源于我们深信民主国家的公民有责任对每件事发表意见,或至少是对攸关国运的每件事。毋庸多言,某人如自认为是认真的“道德执事”(译注:原文:moral agent,西方伦理学认为人是唯一能代道德行事者,故有此说。),有责任品评世界各处的事与情,那么他所持的意见与他对现实的认知之间,更有可能缺乏任何显著的联系。
  当代之所以“牛屎”泛滥,尚有更深根源,那就是各种形态的怀疑论:否认我们拥有可靠的途径来接近客观现实,因此否定存在有了解真实情况的可能性。“反现实主义者”的教义压低了我们对于通过无私努力来辨别真假这一做法的价值和对于“客观探究”这一概念的可知性的信心。对这部分信心缺失的一种反应就是逃避那种要献身于“正确”这一理想就必须遵从的原则,转而投奔另一种原则,而那又是只要追求一个名为“真诚”的替代性理想就必须接受的。首要求索的不再是准确反映公共世界了,个人转而努力提供对自身的诚实反映。他确信现实缺乏固有的本性,他本希望将这本性认定为事物的真相,现在只能致力于向自己的本性求真,仿佛他确定向事实求真已无意义,故须代之以向自身求真。
  但是,把我们自己设想成是确定的,因此可接受正确或不正确的描述,而同时假设将确定性归于任何事物之举已被暴露出是个错误,这也很荒谬。我们是有意识的实体,对其他事物有反应,故而存在。如对它们一无所知,就也莫谈自知了。况且,理论上,也包括经验中,没有什么能支持这一不寻常的决断:一个人最初该知道的,是关于自身的真相。关于我们自己的事实并非顽固得出奇,乃至无法被怀疑论消解掉。其实,我们的本性已经不实在到了难以捉摸的地步了——论稳固,不及其他事物的本性。若此言不谬,则“真诚”本身也是一团“牛屎”臭烘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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