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这些橙色的女人

作者:龚 静




  据说这段独角戏的灵感,来自多年前阿莫多瓦在阿根廷的亲身经验。“当时舞台上一位叫Lola Membibres的女演员,因为戏院的电力系统突然故障而无法演出,她独自站在舞台上,向观众宣布,她向观众献上她自己,而后她点上一些蜡烛,说着:‘我们会退钱,但既然你们已经在这里了,我希望你们能留下来,我保证我自己的故事会让你们觉得值回票价。’那天晚上,没人离开,Lola独自在舞台上表演了她的一生。”难怪,《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片尾,在导演的献词中,是献给母亲,献给女人,献给变性人,献给饰演了女演员的女演员。
  这样的角色,让人震惊,她们似乎都那么不起眼,演员的表演也极其到位,她们让观众几乎完全认同了她们的角色,好比片中的曼努拉,一位有着伤心往事的母亲,眼睁睁看着儿子死于车祸的母亲,演员的朴素无华让人忘记了演员的存在,就跟着她痛苦、了解、振作,帮助修女罗莎生下与异装癖罗拉的孩子——罗拉正是她曾经爱过的男人,儿子生前一直希望了解的父亲;罗莎感染了罗拉的艾滋病生产后死去,曼努拉帮助抚养孩子。我们看到这个女人的善良,坚定,直面生活的坦然和勇气。影片结尾,婴孩体内的艾滋病毒奇迹般消失,曼努拉带他重回巴塞罗那参加相关会议。奇迹似乎就是上苍为了褒奖曼努拉,也是导演给予女人命运的一种温柔注视。
  即使片子里戏份不多的女人,她们都是生活在各种身份角色中的女人,有着你期许的气质面貌,但其实她们并非如你所想,比如佩内洛普·克鲁兹演的修女罗莎,离开优越家境的清纯女子,原本可以在世俗社会中谋得好工作好生活,却在教会帮助边缘人群,竟然与装义乳却又保留男根的罗拉暗结珠胎,两人如何吸引电影没有交代,阿莫多瓦似乎并不想给出观众认为合理的解释,只是给出结果,不过似乎又并不影响罗莎的善良清纯,似乎让你体会女人的漩涡般的深邃复杂。还有她的母亲,一位专事名画仿制的画家,性格强势,不够温柔,却也是苦衷满满,患老年痴呆症的丈夫需要照顾,女儿的生活又非她所愿。当母女俩在罗莎病床前执手相望时,惟有亲情流动其间。
  这些女人就是这样的复调,她们似乎处在逸出常情的状态。可是谁说生活不是如此呢?我们只不过囿于各自的视野而不见罢了。所谓的逸出常情,又谁说不是一种常情呢?那些挣扎,不管是生存的,还是情感和人性的挣扎,哪里不在天天发生呢。
  阿莫多瓦把镜头对准了她们,让她们浮现。真实的浮现。极端的角色身份,性向不同常人的女人,生存状态不同于世俗价值观的女人,情感遭际特殊的女人,或许混乱,或许崩溃,或许坠落,可是她们总能通过自己丰沛的生命力走出困境,在女人友谊的温暖中,创伤得到修复,重新开始。
  片中一场戏意味深长。发现怀孕后的罗莎希望住到曼努拉租住的公寓,曼努拉先是拒绝后来还是敞开怀抱拥抱了罗莎。那天阿悦来看她们,接着嫣迷也来了,当她知道曼努拉儿子出车祸与她有关时,一夜无眠,心情复杂,她是来给曼努拉送工资的。嫣迷特意签了名,以了却那可爱的年轻人的遗愿。女人和女人互相理解了,也互相谅解了,不再打下死结。曼努拉推荐阿悦做嫣迷助理,一个女明星,一个流莺,在那间充满西班牙鲜艳色彩的公寓中风趣谈笑。室内,四位身份背景各有差异的女人,互相修复着各自内心的创伤,开始新的人生。
  被喻为大地母亲的女人角色通常指向古典的艺术形象,而现代女性经常被描绘成要么自信独立果敢,要么自私妖媚堕落,但在阿莫多瓦这里,现代女性非常多元,她们不被塑造,也不故作某种姿态,只是展现,展现她们人性的幽秘和真实。
  实在很像阿莫多瓦影片里的那些西班牙式的色彩,浓烈的颜色纠缠在一起,冲突而和谐。
  
  清扫坟墓,冷静处理杀人现场的女人
  
  公墓,风大,头巾翻飞的妇女们动作敏捷地清扫墓碑,瑞曼达带着女儿保拉和妹妹索丽亚也在其中,她们的动作和镜头的迅移一样快速。这既是工作,顺便也打理自家父母的墓碑,“妈妈死的时候躺在爸爸的怀里,所以妈妈是幸福的”。瑞蒙达认为。
  她们原先的邻居奥古斯蒂娜也来了,来收拾自己为自己买的坟,“扫一扫自己的墓,很安宁”。她的父母也去世了。小时候两家比邻。如今,瑞蒙达和妹妹为了生活都相继离开家乡拉曼恰的村镇住到马德里去了。不过,她们年迈的阿姨还住在镇上。在阿姨家,姐妹俩竟然吃到了母亲手艺的甜圈饼。事实上,阿姨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东西,何以能做点心?虽然疑惑,但如风一样的生活,似乎没有使之在姐妹俩心中停留得太久。
  阿莫多瓦的《回归》在坟墓、女人中开场了。
  女人们神情自若地在墓地工作,讨论墓碑的干净与否。结实平实的生命。死亡不过是平常。
  瑞蒙达的生活并不轻松,她在马德里的一家工厂工作,常加晚班。一天夜归,家里却出了大事,丈夫帕克企图性侵犯花季女儿保拉,而命丧于女孩自卫的刀下,但临死前那句“我不是你亲生父亲”,令保拉惊恐中更加困惑。如此灾祸,瑞蒙达如何处理?但见她沉着冷静地洗净菜刀,擦拭地上大片血迹,正此时,门铃响,出远门的邻居送来钥匙托她守店。她神色不变地应酬完邻居,继续清理现场,然后与女儿一起把尸体运至邻居的餐店冰柜。夜色中,母女俩紧张而有条不紊地收拾好惊心动魄的场景。一切平静如常。
  你看瑞蒙达平静地去买菜购物,甚至谈笑风生地问邻居借椅子凳子,以便在邻居餐厅里招待来此拍外景的摄制组,以至于邻居们纷纷帮工,一起赚点外快。厨房,瑞蒙达一刀一刀切番茄,身旁闭门小室里,装有尸体的冰箱正嗡嗡转。身后,是吃饭说笑的客人。谁说惊心一定要动魄,这样的安然里是大惊魂。其实也并非瑞蒙达超级冷血、超级冷静,而是生活逼迫你没有时间感伤和停止,你必须继续生存下去,而且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机缘,女人没有人可以依靠。丈夫死前失业在家,且似乎毫无继续找工作的紧迫感。在这样的境遇里,女人惟有将疗伤内心和生存共进退,她们在生存中自我修复,在和亲人友朋的情感中身心滋养。
  比如,瑞蒙达,女儿保拉其实正是自己的父亲性侵犯的结果,所以她离开家乡,离开伤心地,甚至一度怨恨母亲,如此鲜血淋漓的伤口都靠着自身的挣扎慢慢结痂。但伤口毕竟是伤口,伤口里有复杂的成分。在少时一家人常去野餐的湖边——她把丈夫的尸体也掩埋于此,把名字生卒日期刻在树上。她没有告诉保拉真相,否则母女还是姐妹,情何以堪?记忆里风趣风流的父亲竟然强暴女儿,倘若人不向前走,又如何在绝望中迎风而笑?
  比如,母亲阿布拉,其实并没有死,母亲无法忍受丈夫的风流,乃至对女儿的兽行,纵火烧死了丈夫和其偷欢的女子,而女子正是奥古斯蒂娜的母亲。两家人就这么纠缠在了一起。母亲在妹妹的葬礼上以幽灵的形式复现,人们相信幽灵的存在,其实母亲一直和妹妹——就是瑞蒙达的阿姨住在一起,照顾她的生活,甜圈饼正是母亲做的。幽灵母亲跟小女儿回家,小女儿似乎真的相信母亲是幽灵。其实,原本就是母亲啊。当瑞蒙达在摄制组举行的告别晚会上唱着小时候常唱的歌,藏匿于汽车的母亲热泪盈眶。那是母亲和女儿共同的美好记忆。
  比如,奥古斯蒂娜,轻灵善良的女子,过着独居生活。一直以来她都怀疑自己母亲是否真的只是失踪,还是其实已死亡。在身患绝症后渴望水落石出的愿望格外强烈,电视台邀请她上节目说出疑虑。但当她即将说出她的怀疑与瑞蒙达母亲有关时,却毫不犹豫地下了节目,任凭就这么白白失去了节目给予的癌症治疗机会。她的内心倾向了理解、和解。当母亲终于回复人间身份,来到奥古斯蒂娜病床前,照顾她时,俩人的眼里都满含眼泪。两代女人的生命在温暖的关爱中交融。
  性暴力、死亡、痛苦的人生回忆、生活的艰辛,多少罪错、混乱、迷离和人性的悲哀,但《回归》里的女人们直面了人生无法言语的伤痛,在相互的温暖中,流下了爱的泪水。沉重并没有把女人们压垮,如同她们在墓地工作时的头巾,飘在风里的样子是女人们坚强美丽的姿势。阿莫多瓦说过:“我更喜欢写女性的故事。我觉得女性能够给我提供喜剧素材,而男性,只能让我写出悲剧。”阿莫多瓦当然知道喜剧里的眼泪。事实上,悲悯和隐忍的泪水一直是《回归》给人的情绪氛围,简直无法想象像瑞蒙达这样的女人遭遇人生如此重大创伤,竟然还如此的坚定,豁达,感性,开朗!没有疯掉大概已是庆幸。或许,无法估量的女人的生命能量,是导演如此处理的原由吧。这些女人,似乎竟是按着生命和生存的本能,灿烂于星空。她们的宗教是她们必须好好活下去。
  举重若轻,就是这样的。
  
  在阿莫多瓦这些充满了错乱和荒诞的情节背后,正是生活巨大的真实。就如他曾经说过的那样:“电影就好象一扇梦幻的窗户,我很确定我从中看到的世界比我生活的世界更为有趣。”只是这种真实像暗影隐没于某种角落,人们大多喜欢看高光里的生活,打捞暗影,毕竟不那么轻松,需要直面人生的许多丑陋,而发现沉重里的韵味是需要智慧的。
  在这些女人面前,伍尔夫、波伏瓦等,也是要甘拜下风的吧。虽然没有xx女性理论的武器,生活的实践却焕发了她们所有的生命力量和女性自觉,她们摒弃嫌隙,互相帮助,互相温暖,伤痛艰辛里从来不失去自信和妩媚,若《回归》中瑞蒙达唱歌的样子。风情、坚持和希望从来就是她们的生命质地。
  佩内洛普·克鲁兹在《回归》里无华掩盖不住的妖娆,恰好是阿莫多瓦镜头里女人的风貌。所以,形容她们为橙色的,自在地跳跃和闪亮,那是太阳的颜色。
  无论其他何色,都无法遮蔽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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