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情色的酪蛋白画
作者:红笺小丁
它是一支风流小曲儿,
它是一间厨房,
它是一幅釉彩画,或者酪蛋白油画,
里面绘的是樱桃、梨子与蝴蝶;木瓜,橘子和毛毛雨;一个女人,还有一片月桂叶。
它是一场纵欲狂欢宴,热烈如鼓点;
它又是阿佛洛狄特的一番回忆,如歌的行板。
创作组群像
伊莎贝尔·阿连德,写手。如果不加节制卡路里,油脂和糖——噢,可是我们的作者如此热爱这些可爱的魔鬼——就会变成下一位人物笔下胖嘟嘟的小宁芙。不过,在黄昏余光一般的人生第五十个年头,她已经开始懊悔自己曾经节食,出于虚荣而拒绝过那么些美味;也后悔为了迫在眉睫的职责或清教徒式的假道学而捐弃做爱的良机。写完此书后,她在肚脐眼上文了一只虾。
罗伯特·谢克特,画匠。与伊莎贝尔有建立在咖啡、牛角面包以及像股强大电流般在俩人之间穿梭的若即若离的打情骂俏之上的友谊。完成此书后,他的久年疼痛霍然而愈,正考虑买一艘帆船。
潘琪塔·尤娜。伊莎贝尔优雅、妖冶、嘲讽——的母亲。一个拥有调制美食与爱情灵药的全套魔法道具的女巫。出生在斯巴达部落般的家庭里,结过一次错误的婚,却有办法把最后的秘密恋情造就成一则浪漫传奇。为此书试验完食谱后,她不再数念珠祷告。
卡门·巴尔赛丝,文学经纪人,曾经出版过伊莎贝尔的处女作《幽灵之家》。在自家厨房里,忙活起来就像一幅奇景——身裹围裙,头包手巾,一连串的咒骂挂在嘴上,耍着木汤匙,黑色铁锅、堆积如山的材料、瓶瓶罐罐的香料、一棵棵的香草,洒水般地浇灌名贵白兰地。为此书贡献完超凡入圣的羹汤食谱并奋勇试验后,她长了几磅肉。
写过《厨房》的日本女人吉本芭娜娜有一句老印在小说封底的名言:“生命是一个疗伤的过程。”眼下这本欢欢喜喜的橘黄色非小说,居然真的应验了这句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话。女儿宝拉患病去世之后的黑暗三年,伊莎贝尔的世界光彩尽失;她说不出何时看到第一抹彩色,但自从开始梦见食物——确切地说,是梦见自己在装满米布丁的游泳池,游得像海豚般优雅,鲜美浓郁的奶香爱抚每一寸皮肤——她就知道自己终于抵达漫长哀悼的隧道尽头。这本书就是在“一点一滴、一斤一两、一亲一吻”当中诞生的。
舌头知道,却无法言传的至乐
她的呼吸如掺丁香的蜂蜜,
她的嘴唇鲜美如成熟的芒果。
亲吻她肌肤宛如品尝莲花,
深凹的脐孔是储藏香料的密室。
十二世纪,就有了如此香艳的小诗。
早先时代的薄幸男子用妓女的高跟拖鞋喝香槟,我们也总是可以把精致的美食放置在情人身体的沟谷、山峦或峡谷里。还有神奇的事情——人类的身体,尤其在性兴奋阶段,会散发出一种海洋的气息,类似——甲壳类和鱼类的味道。
古往今来的食谱书,假如一本一本堆叠起来,不知能塞满多少个土耳其后宫的御膳房。单论香草烹饪的贝类,调味香料,只怕很多都精细胜过我们这本感官回忆录;可惜,却没有一本讲得出人类的味觉。天南海北的情色读物,说起镶花边的衬衣、玫瑰色的灯光、芬芳的浴缸,也怕很多都香暖胜过我们戏谑淘气的阿佛洛狄特;可惜,总没办法不遗漏一两味最强效的成分:比如故事,又比如爱情,还有伴随它们的声音、质感、气味和形状。
这世上不可理喻的事情很多。譬如我们热爱的干酪,其实就是生了一大堆细菌的牛奶,其他全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又譬如传说是催情圣品的松露,实际上是种其貌不扬的菌类,由受过训练的猪或狗靠嗅觉从土里掘出来;再譬如爱情,虽说可以像炸弹一样在血液里爆炸,被现代科学一解析,竟然无非是气味和佛罗蒙(pheromones)钻进我们鼻腔开口处的感应器官的结果。
写俳句的日本女人河野裕子说:
你靠近我,
带着清晨青草
新修剪
的味道
……
留下无穷幻想。
舌头知道的至乐,总有细腻的女人想用文字传达出来。伊莎贝尔是个大大咧咧,颇有几分豪侠气的女子,写惯了充满拉丁美洲味道的魔幻小说,所以才会铺陈开这么多笔墨,还假托是阿佛洛狄特的感官回忆。
伊莎贝尔并不是只顾着烧起炉火,煮上浓汤咕噜咕噜响的老祖母。开篇不久,她便绝对坦白地声明,世间唯一真正万无一失的春膳只有爱情。可惜,第一,爱情只是少数幸运儿的奢侈品,无缘被爱神选中为箭靶的人,连边都沾不上;第二,爱情的催欲效果很微妙,就像植物,它的作用不浮夸,审慎而缓慢;第三,上一个时代的绅士,只需微妙的暗示就会有反应,到了接下来这一代,要引起他们注意,得用力敲他们的脑袋。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诉诸第二有效的春膳:推陈出新的美馔佳肴。
个体的记忆
“我的根深植在我的回忆中。每一本书都是重返过去、灵魂和记忆的一次旅行。”我们的作者曾经专门写过一篇《我的写作》,里边儿不无忧伤地这样写道。
说也奇怪,会自然而然笼上心头的,常常是细微到当时当地也不曾注意的小小诱惑。写这本春膳书,是伊莎贝尔以这种方式记忆每一个走过她生命的男人——有人是皮肤的纹路,有人是亲吻的味道,衣服上的气味,呢喃的声音,而且几乎每个人都令她联想到某种特别的食物。最强烈的肉体欢愉,在无人得见的凌乱枕席间,悠闲地享受爱抚、欢笑和智力竞赛的完美组合,有法国面包、意大利火腿、法国乳酪、莱茵葡萄酒的味道。每一种美食珍馐,都会让某个特别的男人重现眼前,多年前的旧情像恋恋难舍的鬼魂那般坚持,回头来在暮年点燃一把淘气的野火。那种火腿乳酪夹心面包,唤回最美好的拥抱,而那种德国葡萄酒,正是他嘴唇的味道……
伊莎贝尔其实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一九七三年智利政变,她的叔叔——萨尔瓦多·阿连德总统遇害之后,她不得不逃离祖国,朋友、家人,以及故乡无可比拟的风景,都留在智利。她感觉自己像一株被截肢的树,逐渐干涸,唯有不断地温习记忆,才能不至于像圣经里罗得的妻子那样,变成一根盐柱。
好在这本书里面的故事,不像早先的《幽灵之家》一般阴暗,也不像《爱情与阴影》一般惊悚,甚至不像《夏娃·月亮》一般宏大。它们是微妙然而动人的,琐细然而鲜美的。她回忆随继父赴任黎巴嫩的儿时,这经济拮据、问题多多的男人如何绞尽脑汁安排与潘琪塔花费不多,然而浪漫激情的私会:小孩子会瞪着眼,看他把一扇漂亮的彩色屏风、好几条地毯和一堆土耳其靠垫拖进他们的卧室;然后接妥音响,为台灯裹上丝巾,调好点缀着罐头红樱桃的神秘鸡尾酒,做好堆满鱼子酱的吐司片,关上房门,然后便只听得见博莱罗舞曲和秘鲁华尔兹……
她回忆熟识的一位丰腴女朋友科伦芭如何被她的教授爱上,教授安排了两个人在垂柳罗列、小溪潺潺的碧绿草地上的野餐;准备了漂亮的提篮,装满各种催情的美味:两瓶冰得恰到好处的顶级玫瑰红酒、白煮蛋、法国面包、一个蘑菇奶油牌、芹菜鳄梨沙拉、水煮朝鲜蓟、嫩烤玉米、芳香扑鼻的时令水果以及花色繁多的综合甜点……身材对比滑稽的两人在树林里一心一意地追逐,像煞了神话故事中在茂林幽谷中放荡调笑的牧神与仙界尤物。
她回忆自己刚刚来到陌生的委内瑞拉,一次去内地一家热得像撒哈拉的酪农场,遇见了不起的干酪制造者毛里吉欧先生——这位半印第安、半非洲血统的巨人——赤裸上半身,流着汗,唱着歌,双臂直到腋窝都伸进桶里卖力地搅动。她挑掉很容易黏在干酪表面上的苍蝇,配着刚从炭火上烤好的热玉米饼吃。认定那种手工干酪必然有催情效果,因为只要一想到它细腻的口感,和沿着干酪大王毛里吉欧有力的臂膀流下的汗珠,心里就冒出一股冲动。
伊莎贝尔的回忆有时是同梦境纠缠在一起的。她的梦,常常都有浓墨重彩的情色意味。梦中的自己是鲁本斯笔下的女人——只不过年纪老上一点——在遍地长满高得像树的芦笋、肥厚的蘑菇、硕大的茄子、一大堆滴坠金黄色蜜汁的变态水果的魔法花园里,一丝不挂地蹦蹦跳跳。那片匪夷所思的绿洲上也有动物;香橘烤鸭、烤雉鸡、葡萄酒焗兔肉、脆皮乳猪,还有到处都是蒜汁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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