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我是最最疯狂的超现实主义者

作者:姜向明/译




  (注:该题名原文为法语)
  
  译/ 姜向明
  文/ [美] 阿娜依斯·宁
  
  本文是宁为法国著名戏剧家安托南-阿尔托用文字所画的一幅肖像。当时阿尔托正在创办他的残酷剧院。富裕的宁给了他资金上的援助。阿尔托对持有异端信仰的罗马皇帝海里奥加巴鲁斯很有兴趣,曾写有《海里奥加巴鲁斯:一个戴着皇冠的无政府主义者》一书。
  宁的这篇短篇以诗化的语言捕捉到了那个时代与人物的形象。通过她出色的文笔我们看到了一个思想与肉体高度分离的世界,一个亢奋得几乎要发疯的时代。宁那如梦幻一般的语言本身就完美地体现出了超现实主义这个文学流派的特色。
  
  是萨伏那洛拉(注:1452—1498,意大利修道士、宗教改革者,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宗教领袖。曾倡导焚毁异教的书籍与奢侈品,后由于批判教廷的堕落而被施于宗教裁判,最后被处以火刑)在看着我,就像他在中世纪的佛罗伦萨看着弟子们将色情的书本与绘画投入被宗教的狂热点燃了的柴堆。他有着如僧侣一般绷紧的孩子般的嘴角,住在与世隔绝的洞窟中的隐者般的深陷眼窝。在我们之间燃烧着的是杀戮的火焰,在他的目光里凝滞着的是惩罚一切享乐的宗教裁判所的审问官一般的冷峻。
  “你想让我受火刑,你的眼在责罚我,”我说。
  “你是贝特丽采-钦契(注:十六世纪一荒淫的罗马贵族钦契伯爵之女,被其父奸污,后于母亲兄弟一起合谋杀死了父亲。罗马教皇判其满门抄斩。)。你的眼睛实在太大了,不像是个凡人。”
  他坐在屋角里的一张深深的椅子上,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抵抗着柔柔的椅子,寻找着石头,与他那瘦削坚硬的骨头、僵直紧绷的神经相称的石头。汗水从他额头上冒出来,可他没有去擦。他紧张地坐在那里,幻影在他的眼中燃烧,还有那每时每刻都想自杀的企图,可他不愿独自一人去死,他想把所有的他人一同拖进他的死亡。在他眼中燃烧着的就是如此执拗的想法。不愿意孤独地去死,用他的目光责备着、谋杀着那些还不想死去的人们,侮辱那些还能微笑着的人们,就这样他告别了死亡。
  在他的右手边有一扇门。他跃出我的视线走进了温室。我想他是被他那神秘的痛苦所牵动,所以在我们的面前消失了,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当他重新出现的时候他的唇上有安眠药的粉末,他的动作也迟缓了下来。
  “我要着手组织一家残酷剧院。我反对剧院的客观性。戏剧不该在与观众隔离的舞台上上演,而应该就在观众中央,就在人们的近旁上演,这样才能让观众感受到这出戏就发生在他们的内心。这个剧院应该像罗马竞技场一般是圆形的,这样观众才能坐在演员们的近旁。不需要语言。只要手势、呼号和音乐就足够了。我要如远古的祭祀一般的场景,这样才能让观众进入迷醉与恐怖的境界。我要上演让观众们整个身心都感觉热血沸腾的暴力与残酷。我要观众们激动得想要亲自参加进来。我要他们大声呼号、咆哮,与我,与我们大家,与演员们一起去感受。”
  感情的爆炸,自我的崩溃,迷醉又恐怖的状态,这就是皮埃尔想在他那残酷剧院里做的尝试。
  我想追随他。眼中闪着热情的火花我对他说,我要追随他所有的发明,所有的创造。
  没有人愿意追随他。当他起身大声疾呼他那理想的剧院,大家都嘲笑他。他们嘲笑皮埃尔的每一个梦想都是如此巨大,都来自于他那沸腾的血海,他的体液,他的汗水与泪水,他那追求绝对不知疲倦的热情。没有人相信绝对,没有人敢于爆发自我进入迷醉。没有人追随他,只有人嘲笑他。
  从把我囚禁了的他那梦幻的水晶宫,从他的话语中,我能看出这个瘦弱的小人物紧张而强烈地渴望着,渴望着去统治这个世界。我已听不见嘲笑的声音。我们俩一起在他那梦幻般的剧院世界里,他的梦不断向外扩张,缠绕着我,令我沉迷。
  我们一起走了出去,走出了用嘲笑伤害了他的大厅。我们一直走到环绕着这座城市的外部城墙。一个醉汉睡在泥地上。一条饥饿的狗在徘徊。那条狗开始快速而紧张地挖起泥土来,直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洞。皮埃尔带着一阵恐怖的颤抖看着它。我看见他冒出汗水,就好像是他自己在拼命地挖那个洞。这条憔悴的狗在地面上挖出了一个深深的洞。皮埃尔看着它,然后喊了起来:“快制止它!它在挖一条隧道。我会被关在这隧道里窒息而死的。快制止它!我透不过气来了。”
  我对着那只狗大叫大嚷,它哆哆嗦嗦地跑开了。可是洞穴仍在那里,皮埃尔凝视着它,就好像它会将他一口活吞下去。
  “人家说我疯了,”他说。
  “你没疯,皮埃尔。你看见的我也都能看见,你感觉到的我也都能感觉到。你没疯。”
  我们离开了洞穴。我们在暗夜里前行。皮埃尔在他那幽深的思想隧道里又加入了一种不信任感,那就是对我的不信任,哪怕在如此浓重的夜色中我都能感受到。每时每刻我都在期待着萨伏那洛拉,期待着他来指责我,期待着他那愤怒的火山爆发,为了我对梦幻追求的所有背叛。他走在我的身旁,像个严厉的听罪神甫,可是对他我是不会做出任何忏悔的,因为他不懂得宽恕。可是萨伏那洛拉并未出现,而是海里奥加巴鲁斯(注:古罗马皇帝,在位218—222年,由于轻视罗马的宗教传统,与其母一同被刺杀。)现了形。
  皮埃尔把我带到了卢浮宫,那里绘画与雕塑都在聚光灯下闪亮。我们在海里奥加巴鲁斯像前停下了脚步。
  “我像不像他?”他问道。
  从石像的脸上我看出了皮埃尔的脸容。我看出告别了生命,厌倦了尘世,一切都向内收敛,走进了矿物化,石化风干了的皮埃尔的脸。我看着皮埃尔这张除了眼睛之外一切都归于静止的脸。他的眼眸如恐怖的海洋,疯狂地寻找着退路,可是他无能为力,他依然眼泪汪汪,依然随波逐流,灰飞烟灭。他的体液竭尽全力想要抵制石化的侵蚀,终究化为一团苦涩的汗水流遍了他的周身。
  从石像的脸上我看出了残酷剧院的脸容。如果没有皮埃尔那哭泣的脸、含泪的眼,我就能看见他额头上深深地铭刻着的残忍与恶意。嘴已不再是嘴,而是一个承受了巨大的人类牺牲的张开着的洞穴。
  皮埃尔站在那里,双眼在眼眶内停止了运动。它们被同样地固定住了。他的声音开始在陈列着石像的长廊中回响:“你的感觉受了这石像的影响。在你身上肉体与精神强烈地结合在一起,可是精神必须获得最终的胜利。我能够感觉到在你内心深处的一个尚未诞生的情感世界,我要做个驱魔师去唤醒它们。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所有的一切。你渴望觉醒,倾注你全部的女性感觉——也就是你内心的精神——去获得觉醒。越过你的表象,你必须理解发现了你的实质对我来说是怎样一种充满了痛苦的欢乐。命运给予我的超过了我所梦想的,我所追求的。就像所有那些命运带来的,它宿命地到来,没有犹豫,它如此美丽令我恐惧。我的精神,我的生命是由光与影组成的。它们一刻不停地在我内心游戏,因此在我与我所爱之物上都围绕了它们的投影。对那些爱我的人来说,我永远都是一口深沉而悲伤的井。你已经看到,我有时会凭直觉迅速地对事物作出判断,而有时我又会绝对地盲目。最单纯的事物也会让我疯狂,你需要所有微妙的理解力,你必须接受我这个黑暗与光明的混合体。”
  因为我默默无语,他又补充道:“我喜欢你的沉默,它们与我自己的沉默非常相似。只有与你在一起时我才不会为自己的沉默苦恼。你身上有一种剧烈的沉默感,让人觉得里面包含着无数的精华,那是一种奇妙而生动的沉默,就像一口深井上张开大口的陷阱,从那里你能听到大地自身的神秘呢喃。”
  他的目光因疲惫而阴郁,因苦痛与反抗而暗沉。他是没有平静中心的一团互相纠缠的神经,向着所有的方向颤动。
  “我能感觉到你那流动的沉默在与我交流,这使我想要快乐地嚎啕一场。你我生活在不同的国度,你是我的补充。也许这是真的,我们的想象力喜欢同样的印象,渴望同样的形象,然而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感官上你都代表了温暖,而我则代表着寒冷。你是柔软无力的,而我是桀骜不驯的。我已被烧成了灰。我就像矿物质。我最担心的是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当我的肉体与灵魂被强行隔离的时候我也会失去你。拥有一个像你这般稍纵即逝、虚无缥缈的人,那将是怎样一种神圣的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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