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发光,并且是金子

作者:包慧怡




  雷蒙特•卡佛通过他的短篇小说告诉我们,要让人感同身受记住一个东西必须说上两遍或以上的次数,第一次用来试探,第二次用来应和;莱辛无疑是个中好手。虽然莱辛对别人奉《金色笔记》为女权主义檄文的做法大为光火,不可否认的是,《金色笔记》的确从不同层面上,通过各种纷纭的语境,有力地试探和回应了有关“自由女性”的问题。与其说莱辛是在鼓吹妇女解放,不如说她深入揭示了女性注定无法从男性那里获得这种完全解放这一事实。长期亲密关系中突遭遗弃的“自由女性”,这一题材在安娜与其情偶迈克尔,安娜笔下的人物爱拉与其情偶保罗,还有爱拉计划写作的短篇故事框架中都得到了循环往复的、互相指涉的处理。人世间充满形形色色的结构,到头来,你总要进入其中的一个,“自由女性”拒绝这样做,却往往既不曾得到过真正的自由,也不再被当作女性看待,甚至,她们连“先驱”都算不上。安娜的精神疗师苏格大娘将此一语点破:“你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你是说以前从未有过才女?从未有过独立的女性?从未有过坚持性自由的女人?实话对你说,在你之前,历来便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女人,你必然会找到她们,在你自己身上发现她们的影子,并意识到她们的存在。”
  《蓝色笔记》中断断续续记下的安娜同苏格大娘的治疗对话是全书中一条极漂亮的线索。起先,安娜是为了解除其“写作障碍症”而向苏格大娘求助的,一些东西原该令她有所触动,到头来她却发现自己无动于衷,于是她“保守地跑去向巫医寻回自己的感情”(莱辛对精神分析的态度总体上是既怀疑又入迷,在此,她管治疗家苏格大娘叫巫医;“苏格”的意思是糖)。这一段疗程没能治愈安娜,使她重拾对文字的信仰,反而演变为一场对于作为临床医学的和作为一门艺术的精神分析体系的讨论。安娜无法信任苏格大娘,因为她认为后者感兴趣的不过是神话原型:“如果我对你说,昨天我在某个聚会上见到一个人,我在他身上认出了那头狼,或那个骑士,或那个修道士,你就会点头微笑。于是我们都感到了识别成功的欣喜。但如果我说……某件事上显示出迹象——那人的个性有缺陷,就像大坝上的缺口,从那个缺口,未来就会以不同的形式倾泻而出……如果我那样说,你就会皱眉。”苏格大娘身上体现出一种普通人对归类的需求,如一块马赛克嵌入闪闪发亮的古老壁绘,通过镶嵌入位的动作,个体方能得到巨大的安心。安娜则对“伟大的典型的梦”或是“我们体内两百万岁的人”明显地缺少信仰(我们再度看到荣格对莱辛的影响),事实上,安娜真诚地愿意自己能坚信点什么,却终于无法拥有一个信仰;她所迷醉的是在烟波浩渺的可能性之海上漂浮和自我扩充,看看万事万物能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自己又能够成为何种外在于“安娜”的人;她对任何形式的“定型”都怀有戒心,她乐意从自己身上分化出一个个逼真而各藏玄机的影子,却不肯(抑或无力?)认清作为出发点的“安娜”自己。
  语言是危险的。一件事一旦被付诸文字,它的一部分也就死去了。读完洋洋洒洒七百多页的《金色笔记》,我仿佛看到那个满脸慈祥却目光狡黠的老太太正竖起一根食指,调皮而无奈地将它放到了唇畔。如莱辛的其他一些作品一样,《金色笔记》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文学。让我们一起向老人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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