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寻访布尔加科夫
作者:曹元勇
下午快五点钟的时候,我们一行人来到在莫斯科要参观的最后一站,洋溢着艺术与休闲气息的阿尔巴特大街。苏联时期,有许多著名诗人、作家和艺术家都曾在这条大街上住过。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布尔加科夫也毫不例外地把写作“本丢•彼拉多”的“大师”安置在这条大街上某个胡同的一套僻静的半地下室里。写作进展顺利的时候,“大师”就走出他的离群索居的居所,去周围的大街小巷散散步,或是到附近的某家餐馆去就餐。整整一个冬季,“大师”都在全力以赴地写作;随着春季来临,他的住所外面的丁香花丛开始披上绿装,散发出奇妙的芳香,他的“本丢•彼拉多”故事也在迅速接近尾声。某一天,他穿过阿尔巴特广场,蹓跶到了特维尔大街;在那里的一个胡同口,他终于邂逅了他生命中的女神――穿着黑色春大衣、手里捧着一束黄花的玛格丽特。爱神在他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一下子就闯入了他的灵魂;用他自述的话,就是:“如同走在偏僻小巷时平地冒出来个杀人凶手似的,爱神遽然来到我们面前,它的利箭当即穿透了我们两人的心!”之后,在爱情的滋润下,“大师”信心百倍地继续他的小说创作;而愉快地反复阅读他的作品的玛格丽特,不仅赠给他“大师”的称号,还充满爱意地为他缝制了一顶黑色小圆帽,用黄线醒目地绣着俄语“大师”的首个字母“M”。到了八月份,关于本丢•彼拉多的小说完成了。随着“大师”与玛格丽特捧着这部小说回到现实生活,他们幸福的、不问世事的生活也很快一去不复返了。现实社会不仅不接受“大师”的作品,而且形形色色的耍大棒的批判文章很快纷至沓来,对他形成无情的围攻。绝望的“大师”最后竟逃遁到一家精神病医院,躲了起来。
那天下午,在蔚蓝的天空下,临近傍晚的夕阳把阿尔巴特大街一侧的楼房映照得犹如水洗过一样,明净发亮。我猜想:“大师”一定曾在类似这样的时刻,在这条街上,贴着有阳光的一侧独自漫步。在走过一家装饰得比较富丽、里面灯火通明的餐馆时,我又想,他兴许曾到这里某个靠窗的餐桌旁吃过晚餐吧。因为不会讲俄语,我没有找到玛格丽特曾经住过的小楼房的原型,奥斯多冉卡21号。但是在一个胡同口,我看到一尊铜像;他高高的额头,长长的身影浅浅地烙印在铺石地面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右胳膊夹着一卷文稿。看到他的时候,我首先联想到《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诗人“无家汉”伊万,随即又联想到了“大师”。我不知道这尊铜像是不是跟他们中的哪一个有关系;也许它只是某个在阿尔巴特大街住过的普通文人的塑像,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的他们。诗人伊万在被魔王沃兰德有关“莫文联”理事会主席柏辽兹的死亡方式的精确预言深深震撼之后,乘着夜幕,曾经在阿尔巴特大街一带的神秘胡同里悄悄穿行;而“大师”或许就是从这尊铜像所在的胡同里面的某个半地下室走出来,到阿尔巴特大街上消磨一天成功写作之后的时光的。也许我在这尊铜像前产生的这些思绪,只是毫无根据的、可笑的胡思乱想。但是我并不在乎什么现实或根据,我不想让它们束缚住我的想象;我希望藉着这种浮想联翩,稍微弥补一下在新圣女公墓未能找到布尔加科夫墓地所留下的遗憾。
告别了阿尔巴特大街,我在莫斯科对布尔加科夫及其小说人物有关的寻访,似乎也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然而,命运的安排,自古以来都不是凡尘之人所能预料的。
九月十二日一早,我随团乘飞机离开莫斯科,到了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多瑙河上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城。晚上六点多钟,导游把我们带到位于佩斯区(注:布达佩斯是由多瑙河两边的两个城区组成的,一边是布达区,另一边是佩斯区。)的著名的瓦茨步行街。正是日光迅速消退、暮色如潮水般笼罩街道的时候。瓦茨街上的路灯不多;街道两旁的各种店铺里散射出朦胧的亮光,让整个街道洋溢着刚刚滑入黄昏的懒洋洋的绛紫色;行人就像在光影昏蒙的水底浮游的鱼儿,似乎也都放慢了脚步,享受着夜生活来临之前的宁静。我漫无目的地在这条街上转了一圈,最后走进了一家书店。里面除了两三个店员,几乎没有顾客。我走到标着Fiction字样的书架前,想看看作者名字由R打头的书中有没有拉什迪(注:萨尔曼·拉什迪于1948年在印度出生,后在英国长大,现居住在纽约。起代表作有《午夜的孩子》、《撒旦诗篇》、《摩尔人最后的叹息》)的新书,或是有没有名字由O打头的Ovide的《女英雄书简》。但是,还没有看几眼,一位年轻店员走过来告诉我,他们打烊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我只好不情愿地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布尔加科夫突然又闯入我的意识。我用不太准确的英语问店员,是否有英文版的布尔加科夫的作品,比如《大师和玛格丽特》。那位年轻的男店员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对着站在收银台后面的年轻女店员咕咕噜噜地说了些什么。我又连忙对他们补充说,布尔加科夫是俄罗斯的、苏联时期的著名作家,《大师和玛格丽特》是一部非常有名的长篇小说。那位漂亮的女店员好像沉思了一下,然后用匈牙利语对男店员说了几句话。于是,一本英国兰登书屋版的英译《大师和玛格丽特》拿到了我面前。我如获至宝地赶紧付了3190福林(注:福林是匈牙利的货币名,1元人民币大约可以换25福林。),买了一本。在我走出书店大门的瞬间,女店员和她的同伴也迅速关掉了店里的几盏灯,准备下班了。
在莫斯科的时候,我曾经在火车站、宾馆附近的书店去看过,希望能找到一本英语版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但是那些书店只有一两种装帧很一般的俄语原版的,而我对俄语又完全一窍不通。现在,居然在布达佩斯的一家书店买到了兰登版的英译本,我内心的喜悦是不言而喻的。特别是回想起买书过程中的细节,就更是让我不由得浮想联翩了。想想看,在一个说匈牙利语的国家,买一本从俄语翻译成英语的非匈牙利作家的作品,其中难以言表的巧合不能不让我惊叹。何况,当时正是书店就要关门的时候。我至今还保存着那家书店给的收银条,上面显示着收款时间—19:01,还有书店门牌号――瓦茨街22号。当然,尤其让我感激的是那位年轻的女店员。联想当时的情景,我禁不住把她和小说中的玛格丽特联系起来。也许她就是玛格丽特的化身;或者,就像小说中魔王沃兰德的侍从所说,玛格丽特是十六世纪法国纳瓦尔王后玛戈的后裔,这个店员的身上很可能也流着这个古老王族的血液,而且她的名字很可能就叫玛戈、玛丽或玛格丽特。或许,正是由于我在新处女公墓没能找到布尔加科夫的墓地,大师的在天之灵就在瓦茨街这家书店即将打烊的时刻,通过这个说匈牙利语、却知道甚至读过《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姑娘,以这种看似不足为奇的方式,赐给我一些幸福的安慰。
不过,让人惊喜、欣慰的事情并不到此为止。数日之后,九月十七日,在我从莫斯科转机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去拜访了作家莫言先生。莫言大约一周前刚从俄罗斯回来,他是随中国作家出访团到俄罗斯参加“中国文化年”活动的。在他家里,我们自然讲起了在俄罗斯的观感。当我谈到在新处女公墓留下的遗憾时,莫言告诉我,他们也去了那里,而且瞻仰了布尔加科夫的墓地,因为带他们去的俄罗斯作协的人知道墓地的位置。然后,莫言又拿出他的数码相机,让我看他拍的布尔加科夫墓地照片。就这样,在一个数码化的世界,我与念念不忘的布尔加科夫墓地相遇了。
照片一共三张,非常清晰。在满怀惊喜地端详着照片的同时,我不由得为布尔加科夫墓地格外的朴素所震撼。那不是我所想象中的一般的朴素,而是简陋得令人难以置信。那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长方形土墓。墓地里种植着几行叫不上名字的、低矮的花草,还落了许多无花果。一块粗砺、浑拙的青色墓石浅浅地埋在墓土中,上面只是简单地刻着布尔加科夫和陪伴他走过生命最后十年的第三任妻子——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布尔加科娃――两人的名字与生卒年份,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布尔加科夫头像。墓石的左前边,一个咖啡色的透明塑料瓶里插着两株百合,很明显是仰慕他的无名读者敬献的;墓石的右后侧,种着几棵紫菊和水仙。这就是一代文学大师最后的安息之地,即使与公墓里的那些最普通的墓冢相比,它也是过于简陋的,更不要说与周围那些用大理石或花岗岩装饰得豪华、气派的墓地相比了。但它是安静的,无比安静的,就像那些躺在花草间的无花果一样安静;只有拂过那些花草和墓石的微风,以及热爱大师作品的读者的敬意,永远陪伴着它。就像《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大师”,在两间简陋的、很不起眼的半地下室里,创作了他的寓意深远、有关本丢•彼拉多的历史小说;躺在这座朴实无华的墓地下面的布尔加科夫,早已在世界读者的心中竖起了一座雄伟的、辉煌的纪念碑。
后来,我又从一些资料中了解到,那块青色墓石背后竟然还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布尔加科夫生前最推崇的作家果戈理的遗骸,原来安葬的地方是彼得堡的丹尼尔修道院;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迁至新处女公墓后,在新墓地竖立了一座有果戈理半身塑像的白色大理石纪念碑,原来在丹尼尔修道院的那块墓碑就被废弃了。一九四○年三月十日,布尔加科夫去世,他的妻子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想尽办法,找到那块被废的墓碑,买下来,把它变成了布尔加科夫的墓石。于是,果戈理曾经的墓碑脱胎换骨,成了布尔加科夫安息之地的守护石,仿佛一位前辈大师的不朽之魂永远守护着一个生前历尽磨难的后来者。我想,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一定知道,布尔加科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读果戈理的《死魂灵》了,而且,果戈理和他的作品曾在无数阴沉的、让人无法入眠的夜间,给布尔加科夫带来无穷的慰藉。这真是一位与布尔加科夫的灵魂贴得很近的伟大的俄罗斯女性啊。她就是《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的原型;正如玛格丽特对小说中的“大师”始终保有炽热的爱情,对他的小说手稿无比珍爱,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在布尔加科夫穷困、寂寞的最后十年,同样是始终与丈夫相依相伴、患难与共,在他去世后,又以生命珍藏、整理了他的所有作品和手稿。在《大师和玛格丽特》第二部中,布尔加科夫之所以能够创作出那些洋溢着浪漫激情和幻想的爱情篇章,大部分灵感肯定就是来自这位理解他、并深深爱着他的妻子;因为,在叶莲娜•谢尔盖耶芙娜心目中,他就是无冕之王,就是不朽的“大师”。
我知足了。到此,这趟对布尔加科夫及其作品人物活动场所的寻访,也应该算是非常圆满了。而且,布尔加科夫在天之灵所赐的精神慰藉,甚至让我这样的平凡之人感到受宠若惊。但我还是祈愿,在未来岁月中,能够再有机会去寻访,去参观他的博物馆,去他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
2008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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