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寻访布尔加科夫

作者:曹元勇




  
  去年九月,在去俄罗斯之前准备路上要看的书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两本书,一本是布尔加科夫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另一本是有清楚的莫斯科城区图的《俄罗斯地图册》。布尔加科夫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创作一部不朽的作品。他在寂寞的、贫困潦倒的生活压力下,花了十二年时间,呕心沥血,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写出了与三四十年代苏联文学环境格格不入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他生前知道,这部长篇小说会像他别的很多作品一样,一时不能得到出版;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它得在黑暗的抽屉里等待四分之一个世纪,才有机会与他祖国的读者见面,而且首次见面还得以删节本的形式;完整的版本则还要再艰难地等待五年,直到一九七三年才得以问世。不过,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他坚信这将是一部辉煌的(“辉煌”是他最喜欢用的一个词)不朽之作,就像小说中那个创作了关于本丢•彼拉多(注:本丢·彼拉多(?-36年),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执政官。根据新约圣经所述,耶稣基督在他的任内被判钉十字架)的历史小说的主人公相信自己就是“大师”一样。历史也确实是最为公正的审判官,许多曾经喧闹一时的文学垃圾早已被世人丢弃,而《大师和玛格丽特》无可估量的价值则让世人再也无法回避,布尔加科夫也当仁不让,进入了由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俄罗斯文学大师组成的不朽者行列。
  对《大师和玛格丽特》,我从前至少读过两遍。此次去俄罗斯,我随身带上它,最大的心愿就是一边重读这部作品,一边能够有机会到小说人物活动过的一些地方去亲身感受一番。比如,位于莫斯科德库林花园大街附近的牧首塘公园和杂耍剧院。前者,是小说开篇出现的第一个场景,在那里,正当“莫文联”理事会主席柏辽兹滔滔不绝地向诗人“无家汉”伊万(一个贯串整个小说的人物)灌输无神论思想,引经据典地讲解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耶稣的时候,魔王沃兰德出场了;而在小说结束的时候,每逢春天月圆的黄昏时分,已经放弃写诗、转而搞起哲学历史研究的伊万,就会回到那里,坐在当初他、柏辽兹和沃兰德一起坐过的长椅上,一边仰望明月中龙马似的黑影,一边陷入回忆和沉思。后者,距离牧首塘公园不算很远,是魔王沃兰德和他的随从通过表演魔术,观察进入二十世纪的莫斯科居民内心是否发生了变化的场所。再比如著名的阿尔巴特大街。小说中的“大师”就是在那里的一条小胡同租了一套半地下室,默默地创作了他的 “本丢•彼拉多”历史小说,他和玛格丽特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也主要是在那里上演的。那条大街的某个胡同里,还有玛格丽特曾经住过的漂亮的带花园和哥特式塔楼的小洋房——原型奥斯多冉卡21号,也应该去瞧瞧;在小说第二部开始的地方,作者甚至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跳出来直接告诉读者:“那地方美极了,”“谁要是想去,请对我说一声,我可以告诉他地址和去的路线—那所小楼至今还完好无损呢。”此外还有麻雀山—苏联时期,曾一度改名为列宁山,那是魔王和他的随从、“大师”和玛格丽特最后告别莫斯科的地方;当然,不能忘了新圣女公墓,那是布尔加科夫最后安息的地方,等等。
  
  由于随团的行程安排,我对布尔加科夫及其小说人物活动场所的寻访,并不能按照小说里的顺序和个人意愿去进行。甚至,在莫斯科的几天里,从头至尾都没有机会到牧首塘公园或花园大街一带去看一眼。真正与布尔加科夫及其小说人物有关的寻访,是在莫斯科的最后一天,九月十一日开始的。
  那天上午,差不多十一点钟,我随团来到位于莫斯科西南侧的麻雀山观景台。麻雀山高出莫斯科河六七十米,观景台后面是著名的莫斯科大学主楼;当年毛泽东就是在那里接见留苏学生时,说了那句名言:“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站在观景台上,可以隔着丛密的树林眺望蜿蜒似裙带的莫斯科河,及河对岸辽阔的莫斯科市区。在临近中午的明净阳光下,许多高楼大厦和笔直耸立的尖塔熠熠生辉;虽然隔着相当的距离,却也仿佛能听到空气中回响着的市政建设此起彼伏的轰鸣声,和繁华大街上的喧闹噪声。在《大师和玛格丽特》走向尾声的辉煌章节里,“大师”和玛格丽特骑着能够飞翔的神驹在此降落,与即将告别莫斯科的沃兰德及其侍从汇合。那时,天色已近黄昏,莫斯科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雷雨的洗礼,天空里悬着一道七色的彩虹。“大师”曳着拖地的黑斗篷,来到断崖前。他就要永远告别这座给过他爱情和痛苦的人间城市了,一股强烈的惆怅从他心底油然升起。他时而举目远望,时而又俯首沉思,好像既要把夕辉笼罩下的整个城区尽收眼底,又要穷尽脚下那横遭践踏的芳草的奥秘。为了配合他依依惜别的心情,在小说里扮演重要角色的黑猫河马和绰号巴松管的唱诗班指挥卡罗维夫各显其能,一前一后发出一声长啸,仿佛用带响的画笔在空中画出一道“从此一去不复还”的诀别之音。夜幕徐徐降临,他们一行五人骑着骏马冲向神秘的夜空,在他们身后,莫斯科城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烟雾。
  据说在莫斯科市区有七座高地,克里姆林宫所在的地方是其中之一,麻雀山也是其中之一。在历史上,拜占庭帝国于十五世纪中叶覆灭后,沙皇伊凡三世不仅娶了拜占庭帝国末代皇帝的侄女为妻,还把拜占庭帝国的徽章双头鹰接过来,当作俄罗斯自己的国徽。从此,无论是在外人、还是在俄罗斯人自己眼中,俄罗斯都成了拜占庭帝国衣钵真正的继承人;而都城莫斯科更是把自己视为“第三罗马”,就像君士坦丁堡是“第二罗马”一样。罗马帝国的都城最初是在七座山丘上建造起来的,这一历史使得俄罗斯人不仅把“七”当作自己的吉祥数字,而且在莫斯科也找出七座山丘高地,处处以罗马为样板。这样,俯临莫斯科河的麻雀山自然首当其冲,成了他们的必选。所以,当我站在麻雀山观景台,一边回想《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相关篇章,一边联想起这些历史沉积和传说;布尔加科夫让他小说的主要人物选择这里作为退场之前的聚集地点,仿佛在有意无意中具有了某种穿越历史的蕴涵。
  
  午餐之后,我们一行人来到因为安葬着众多俄罗斯名人而闻名的新圣女公墓。这座公墓背靠新处女修道院,并因这座修道院而得名。以前,从一些布尔加科夫的中文译者写的文章里,我知道这位大师的墓地就在这里。而且,我约略知道,他的墓地非常简朴,既没有占很大面积,也没有高大奢华的大理石或花岗岩墓碑。因为事先并不了解他的墓地的具体位置,我便抱着希望问我们的临时导游。让我深感遗憾的是,这个中国山东籍的留俄研究生居然不知道这位前苏联作家是谁,更别提知道他的墓的位置了。这个导游介绍说,这座公墓里安葬的主要是俄罗斯近现代史上的一些政要名人,战斗英雄,科学家,艺术家;文学家当中比较著名的有经典作家果戈理和契诃夫的墓地,有红色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和诗人马雅科夫斯基的墓地。我心头袭过一阵无奈。但是我到布尔加科夫墓前默立片刻的心愿丝毫没有减弱。所以,当导游领着我们来到叶利钦的墓前时,我根本没有心情听他讲解与叶利钦墓有关的趣闻,前俄罗斯总统墓地鲜花簇拥的华丽设置和排场,也丝毫勾不起我的钦羡和好奇;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找到布尔加科夫朴实无华的墓地。于是,在跟着导游瞻仰了我很喜欢的、当然也是布尔加科夫敬仰的果戈理的墓,瞻仰了与果戈理墓只有一条石板小路相隔的契诃夫墓,又对奥斯特洛夫斯基纪念碑式的墓瞥了一眼之后,我便离开大队,独自在一排排墓地中间匆匆地寻觅起来。凡是那些有高大墓碑或精美雕塑的墓地,我都无心留步,即便那下面安葬的可能是某个让世人敬仰的大人物;我知道这些奢华的世俗物质跟布尔加科夫的安息之所是无关的。我只留心察看那些朴素的、没有什么装饰的墓冢,并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布尔加科夫的不朽灵魂,让我这个在生命里永远不能见到他、但真挚地热爱他的作品的卑微人物,能够找到他的墓地,能够在他的墓前伫立片刻,致以个人的敬慕。我觉得,在他的墓石上,至少会刻着一个半身的头像,打着蝴蝶领结,眉头紧锁,双唇紧闭,右眼上可能戴着单片眼镜,睿智的眼神里含着严肃的深邃。凭着这种猜想和对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俄文字母拼写的粗略记忆,我匆匆寻找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到预定离开公墓的时间到了,也未能瞥见他的墓地的踪影。在走出公墓大门的时候,我只好在心里祈愿:大师啊,以后若有机会再来,我一定预先打听清楚您的墓地的方位,带着你的书,带着一束鲜花,来向您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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