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莎士比亚的假面剧
作者:韦春晓
在通讯技术落后的时代,就能产生奇人,学者如法尔默,嬉者如奥布里。约翰·奥布里如果放在今天,绝对是个人才。但他生不逢时,偏偏成了十七世纪的贵族后裔,还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在挥霍放纵方面他丝毫不比德·维尔逊色,结果迅速沦为了穷光蛋。但此人有超常的八卦天分,惯能在餐桌上侃侃而谈,因此成了各家宴会上的“职业吃客”。奥布里对小道消息具有专业的敏感和热心,在喝得东倒西歪之际,他会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狂奔下楼,只为不要错过客人嘴里的一桩轶事。他对牛津的一切了如指掌。事实上,他对所有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德·维尔和莎士比亚。有证据表明,他不因德·维尔是名门贵族而有所顾忌。有一次牛津伯爵在女王面前深鞠一躬,没能控制住五谷轮回之气,结果羞愧难当,出国旅行七年。奥布里照样把这事捅了出来。看来,有奥布里在,德·维尔就算隐姓埋名,意义也不大。
奥布里同样没有放过莎士比亚。桂冠诗人、剧团经理威廉·戴维南特是莎士比亚私生子这桩奇闻,最早也是从他那张无所不晓的嘴里说出来的。传说莎士比亚备受老戴维南特一家敬仰,而戴维南特夫人既钦佩戏剧家的才华,同时是个美人。所以莎士比亚每每回老家沃里克郡,都会在他们家的酒馆投宿。如果睡在老戴维南特床上的这个莎士比亚和那个德·维尔是同一个,奥布里决不会把他拆成两半,放过让自己和伟人一起名垂青史的机会。
可能是因为莎士比亚写多了魑魅魍魉,所以揭开身份之谜的重任,终于也落到了鬼神头上。解铃还需系铃人,请莎士比亚自己实话实说是最直接的办法。当“斯特拉福德派”、“培根派”和“牛津派”僵持不下时,巫师和神汉也出山了。1942年秋天,“牛津派”成员波西·艾伦于伦敦进行了一次“降神”的体验,在一个叫约翰内斯的神汉主持下,艾伦会见了德·维尔,莎士比亚和培根的亡灵。这次会面的结果表明,莎士比亚作品其实是三人合作的共同成果。莎士比亚承认他最了解市场动态,能够迅速发现最适合舞台表演的素材;例如创作哈姆雷特时,他找来故事蓝本,在动笔之前会先去咨询德·维尔,然后两人共同写出一个戏剧的框架,再由牛津伯爵丰富情节和人物。他们常常把劳动成果拿给培根过目,作为创作过程中必经的环节,但德·维尔透露,其实培根的意见很少被采纳。培根也特别向艾伦澄清道,他曾接见过一个叫多德的人,但那回一个靠不住的神汉坏了事,这人认定培根一人是全部作品的作者,根本不听鬼魂的解释就把自己的观点当作培根的意见传递给了多德,造成了误会。多德是一个培根派。
既然有人用超自然的力量,当然也有人用科学的力量。一百多年前,培根派的唐纳利就曾尝试在莎作中破译出一套密码,他于1888年著《莎剧中的培根密码》,成为当年的畅销书。可惜后来他的密码为人所用,以完全对等的方法反驳了自己的观点。而近年美国又有一位大学教授在牛津伯爵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发现了神奇的的E.O.X(Earl of Oxford,牛津伯爵的缩写)图案。这位教授在他的论文中透露,莎士比亚诗歌的真正作者德·维尔,在莎翁的部分十四行诗中精心嵌入密码,所有带密码的诗里都能画出E.O.X的字样。相同的图案不仅出现在莎翁本人的诗歌里,也出现在德·维尔现存的诗歌里,甚至出现第一对开本前面题献的诗歌中;本·琼森等人都知道莎士比亚的真实身份,但又不好明说,只能以文字游戏的形式将秘密隐藏在诗中。
该教授写道,这些诗里都有一种“德·维尔排列”,即都包含构成伯爵名字的V,E,R,E四个字母的斜线,这些斜线相互交叉又构成了E.O.X的图案。根据伊丽莎白时期的印刷字体和拼写法,作者加入了德·维尔名字拼写的几种变体,把W和U作为V的变体加入到“德·维尔排列”,共列出了九种伯爵名字的排列方式。同时,他还对现存署名牛津伯爵的诗歌中出现“德·维尔排列”的次数进行了统计。比如莎士比亚的第82首十四行诗,就包含了十五条这种“德·维尔排列”,其中十条组成了E.O.X的图案,就像这样:
读者或许会觉得这个“签名”有损诗歌的美感和诗人的形象。然而,当有人翻开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跟你讨论统计学和密码学时,你很难以“美感”为由让他相信,没有诗人会如此自我,以牺牲诗歌为代价,而要处处留下状如蟹行的标记。在数据和科学面前,美和感觉是那么单薄和苍白,唯一能够检验真理的,只有实践。我们不妨任选一位伊丽莎白时期的诗人,用他的作品来做一个试验,看看能不能画出同样的图案。于是,照那位美国教授的解密方法,在一首随意找到的十四行诗中进行“德·维尔搜索”后,可以得到如下结果:
这首诗,是1591年出版的十四行诗集《爱星者和星星》里的第一首。该诗集的作者,就是当年和德·维尔吵过嘴的菲利浦·西德尼爵士。然而我们竟在《爱星者和星星》里面发现了存在于莎士比亚和牛津伯爵作品里的“德·维尔排列”和E.O.X姓名缩写。难道说,西德尼与德·维尔早已在众人不知情的状况下冰释前嫌;抑或是,爱星者所爱的星星并非传说中的佩内洛浦·德弗罗,而是另有其人?
伊丽莎白时期真是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年代。仅莎士比亚一人,就有浑身的秘密。不光莎剧作者的身份是个谜,甚至连他的长相也是个谜。莎翁生前没有留下一幅标准像,以致于后来“标准像”泛滥,到了18世纪,已经多达上百幅。大家熟悉的有钱多斯画像,富劳尔画像,格拉夫顿画像,艾什本画像,德鲁肖特木刻像等等。这幅木刻像最早出现在1623年的第一对开本上,由青年雕刻家马丁·德鲁肖特所作,蓝本不详。此像上的莎士比亚表情略显呆滞浮肿,被讥为“布丁胖脸”,似乎有失大文豪风采,难怪本·琼森要在题诗中恳请诸位读者“别看他的像,请看他的书”。然而又有人在琼森的话里读出了新的含义,他们断定,琼森其实是在暗示人们,不要相信这个画像——因为从画中人面部边缘的轮廓来看,那是一张假脸,莎士比亚其实是带着面具,让人画了这幅肖像!1920年,鲁尼又在《莎氏身份鉴别》中指出莎士比亚的“格拉夫顿肖像”画的不是莎士比亚,而是德·维尔。他又说对了,画像里的人的确不是莎士比亚。2005年,英国国家肖像馆宣布,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格拉夫顿画像中的人物是莎士比亚,他们认为那应该是同时代的其他人物。同年被认定为赝品的还有富劳尔画像,这幅画像上题有“作于1609年”的字样。英国国家肖像馆用四个月对这幅肖像进行了检验,运用了X光和紫外线照射,采样和微观摄影等方法,发现这幅画像是在16世纪一幅圣母玛丽亚像上所作。此外,他们还在画上发现了至少在1814年之后才有的颜料。另外,在稍早一些的1979年,有几位纹章学家对莎士比亚的“艾什本肖像”进行了考证,基本确认画像左上角的纹章与英国汉默斯利家族的纹章完全吻合,并不是莎士比亚家族的。这幅被验明正身的“艾什本肖像”不是别的,正是本文开头提到被X光照出两张人脸的那幅。原来,肖像下面的另一个人,其实是汉默斯利爵士本人,画像在最早的基础上经后人添补润色,改成了神似莎士比亚的模样。身为“牛津派”的巴列尔遂将汉默斯利认作了德·维尔。关于巴列尔的在论文中的陈述,收藏此像的福尔嘉莎士比亚图书馆管理员盖尔斯·道森回答:
“事实上,我们完全无法看到他在底片上看到的那些玩意儿。它们本来就不在那儿。如果他能拿出带有这些痕迹的照片,那照片一定是假的。”
作为演员,莎士比亚一辈子没有演过重要角色。谁知过世三百多年后,他还是给别人唱了配角,演的是自己的身份案。但莎翁出色地配合了此剧的导演和主角们。没留肖像这点缺憾,仿佛是编剧幽默的安排,好让一切变得更富戏剧性。说不定那张四百岁的脸,此时正躲在某幅尘封的肖像背后偷笑呢。这才是莎士比亚真正的最后致意——不是《亨利八世》,也不是《爱德华三世》,而是一部未完成的假面剧。以前并没有莎士比亚假面剧流传下来,他的朋友和对手本·琼森本可以欣慰一番,琼森写了数十部假面剧,在这方面有压倒性的优势;没想到最后还是让莎士比亚抢了风头。真是“有人生来伟大,有人成就伟大,有人伟大自己送上门”。作为旁观者,我们不知道这出戏什么时候谢幕,在此之前我们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怀疑。但莎士比亚总还是一如既往地神秘——他从来就没有给过任何答案。也许最后我们还是需要一位法尔默这样的人物,来一锤定音地了断这场是非。到那时,我们再回头看这起纷纷扰扰的身份案,脑中一定会浮现出某部莎剧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