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沉重的黄沙》面世记

作者:译/马海甸 文/[苏]阿·雷巴科夫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苏联作家阿纳托夫·雷巴科夫(1991―1998)的长篇小说《阿尔巴特街的儿女》在中国瞬间走红,短短一年间,就出了多种不同中译本。相形之下,雷巴科夫的遗著《长篇小说回忆录》就几乎不为人知,其实这部回忆录史料价值不低,而且很有趣,值得一读。本文为该书第二十五章,无题,题目为译者所加。《沉重的黄沙》写于一九七八年,以当时在苏联仍属较敏感的犹太民族为题材。《黄沙》转年即出了中译本,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就印了十万册。
  
  我将题为《拉希利》(注:《沉重的黄沙》原名。拉希利为小说的女主角。)的长篇小说送交《新世界》。特瓦尔多夫斯基(注:亚历山大·特瓦尔多夫斯基(1910—1971),苏联著名诗人。曾两度出任《新世界》主编。)已去世,他的继任人科索拉波夫——党报的行政领导,为人正派,任内曾在《文学报》刊出了叶甫图申科的长诗《娘子谷》。现时主持编务的是诗人纳罗夫恰托夫,此人聪明,受过教育,曾就读于哲学、文学和历史研究所。过去他喝得厉害,但戒了。党的首长喜欢这样。他对长篇小说持警惕的态度,只有获得“上头”的批示,才能刊登。
  只能这样了,《新世界》刊出过我的两部长篇小说,《阿尔巴特街的儿女》预告过,但迄无下文,领导散文部的季阿娜·捷维克良,据我别列杰尔基诺(注:莫斯科近郊,为诗人、作家别墅区的所在地。)的邻居、剧作家亚历山大·克龙说,她为人开放。一九六二年曾积极参与揭发苏维埃作家出版社社长H·B·列休切夫斯基密告诗人鲍里斯·科尔尼洛夫和尼古拉·扎博洛茨基的行径。
  把手稿交给她,开始等候回音。
  我把长篇小说交给朋友阅读。
  瓦夏·阿克肖洛夫读过了,到别列杰尔基诺来找我,就在窗口旁,不看我,只看着街道,审慎地说:
  “咱们这儿登不了,有人会登。”——沉默。
  从他的审慎中,即站在窗口旁,只管说,不看我,我捕捉到他可以帮忙的暗示。显然,存在着与西方文学团体的联系,存在着把我的手稿转到那儿去的可能性。他示意用什么谨慎的法子。《大都会》(注:苏联文学著名的“地下出版物”,由作家瓦西里·阿克肖诺夫主编,一共有23位作家供稿。)出版后,我的猜测获得了证实。
  “在西方,这样的文学作品太多了,”我说,“应该在这儿凿穿墙壁。”
  “留点儿神……”
  谢明·伊兹拉列耶维奇·利普金(注:(1911年— ) 俄国诗人、翻译家、小说家。)喜欢长篇小说。我高度重视他的意见。杰出的诗人,诗歌翻译的行家,有着清白名声的人。阿克肖诺夫的文学丛刊《大都会》有参与者曾声明,如果它的作者中有谁受到什么惩罚,他们全体为表示抗议将退出作协。然而《大都会》的参加者维克托·叶罗费耶夫和叶甫盖尼·波波夫一遇到麻烦,只有两个人——利普金和他的妻子,诗人因娜·利斯尼扬斯卡娅——信守了上述诺言(不算阿克肖诺夫,他去了美国)。
  尤里·特利丰诺夫(注:尤里·特利丰诺夫(1925—1981), 苏联小说家,相当一部分作品已译成中文出版。)对《沉重的黄沙》持复杂的态度。我俩很要好,我年纪要比他大得多,通过一连串的事件,我明白了,何以他在十三岁上就成了“人民公敌”的儿子,丧父(被枪决),失母(被押送集中营)。他隐瞒了这些情况,进入文学院,打这以后他一生的事业焕发出光彩。尽管领导散文研究班的康斯坦丁·费定(注:康斯坦丁·费定(1892—1977) 苏联作家,曾任苏联作家协会第一书记。),是一个随大流和看风使舵的角色,但青年时代小说写得不坏,对文学了解很透彻。费定很赞赏特利丰诺夫的才华,推荐中篇小说《大学生》参选斯大林奖金。一九五一年尤拉获奖了。这是正式的承认,但未必会令他感到荣幸。我想,特利丰诺夫对难以明言的东西比我们感受要强烈得多,实际上他也是这样。他佇候着自己的时刻。六十年代末他的几个短篇问世了。关于它们人们立刻议论起来。以后出版了《交换》、《长别离》、《另一种生活》、《滨河街公寓》、《老人》。他的作品大大提高了苏联散文的水平,他找到了自己的话,自己的形式。“公正”刺痛了特利丰诺夫,知识界瞬间将他的书一购而空,剧本《交换》和《滨河街公寓》在塔甘卡剧院上演时挤得水泄不通。在政治书籍出版社的《燃烧的革命者》丛书中,他写出民意党恐怖分子的“急不可耐”,获得其时“红色旅”猖獗一时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高度赞赏和伯尔(注:海因利希·伯尔(1917—1985) 德国小说家,197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本人的称赞。
  晚上特利丰诺夫坐在中央法捷耶夫文艺工作者之家的饭店里,向别人出示德国人的赞扬文章。微微一笑,怡然自得。世界承认了他。长时间面对受伤害的自尊心的是孩子般天真的贡品,读过《沉重的黄沙》后,特利丰诺夫面挂宽容的讪笑说:
  
  “托利亚,不要受骗了!大伙儿在夸你的长篇,但这还不是文学的顶峰。”
  关于《阿尔巴特街的儿女》,手稿还我后,一般人都不说什么,只有一个人发现了:
  “我把手稿交给萨沙·格拉特科夫(剧本《骠骑兵史诗》的作者,坐牢多年——雷巴科夫),他大吃一惊,你怎么把这段时间记得那么清楚。”
  我不怪特利丰诺夫。我喜欢和理解他。他历经困难才获得自己的成就。他的天赋增强了力量,然而作家的才华令痛苦更甚,以至折了他的寿,一九八一年,特利丰诺夫去世,时年五十六岁。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日,我收到《新世界》的信:为确认我们的交谈,我遗憾地知会:我们不得不退回您的长篇小说《拉希利》,因为它未能纳入鄙刊的计划。季·捷维克良。
  “谈话”确实是发生在这封信之前,更确切地说,发生在捷维克良关于长篇小说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刊出的独白之前。独白颇具挑衅性,结果是我自己犯下错误,写出“无法通过的”的东西。
  我把长篇小说送交名字似为《人民的友谊》的刊物。散文部的主管因娜·谢尔盖耶夫原来比捷维克良更坚决:“我们不会刊出这部小说,其时——一九三八年。战争是片面表现的——不但犹太人因战争而受苦,其他民族也一样。”
  怎么办,投到哪儿去?我想起了《十月》杂志,我在那儿发表过长篇小说《司机》。潘菲洛夫(注:费奥多尔·潘菲洛夫(1896—1960)苏联作家,曾长期担任《十月》主编。)死后,杂志由符谢沃洛德·柯切托夫(注:(1912—1973),苏联小说家,代表作《叶尔绍夫兄弟》、《州委书记》等均有中译本。)主持,成为反动力量的堡垒。知识界对杂志及其编辑嗤之以鼻。七十年代初柯切托夫死后,前线一代作家、阿纳托利·阿纳尼耶夫(注:(1925年—) 苏联作家。)被任命为总编辑,人们认为他还不错。他组织了新的编辑委员会,努力将开放的作者吸引到杂志中来。但他改变杂志声望的尝试全属徒劳——《十月》仍是反动的同义词。我估计,阿纳尼耶夫需要能吸引注意力的作品。
  我与阿纳尼耶夫不熟,但认识杂志的编委成员格利戈里·巴克拉诺夫(注:(1923—)苏联作家。代表作《永远十九岁》有中译本。),同样是前线一代作家,请他把手稿交给阿纳尼耶夫。巴克拉诺夫读了小说。
  “你知道,托利亚,我怕不成。我不是指一九三七年。而是犹太人……阿纳尼耶夫不见得敢冒险。”
  “我请人——把我的稿件交给阿纳尼耶夫并说:‘雷巴科夫请你过目。’”
  “阿纳尼耶夫如今在休假。”
  “这样更好,把它放到桌子上。”
  他把手稿取走,带回杂志社,放在阿纳尼耶夫的桌子上。后者休假回来后,在桌子上找到我的长篇,拿过来,阅读,打电话给我,请我到编辑部,解释说如果我同意修改的话可以刊出。修改些什么呢?编辑部其他同志读过后会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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